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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七章 渴極貽醴酒含鴆(一)

  這是他自投靠墨家以來的戰略構想,事情走到了這一步,已經不能靠暗中影響來完成。◢隨*夢◢小*說Щщш.suimeng.lā

  既然投身墨家,看重了墨家的組織性和墨家的道理,看重了上下同義改組之后的行動力,那么就必須把這些東西挑明來獲取支持。

  否則,他孤身一人,什么都做不到。

  這是他憋了許久的話,選擇今日來說,不只是因為時機已經成熟,更是因為墨子已經蒼老。

  他必須要保證墨子去世之前,墨家高層的想法是統一的,靠著墨子壓制住內部的分裂,從而在這段混亂的時期盡可能發展,造就將來不可逆轉的天下大勢。

  宋楚不同,不只是體量大小的區別,更是貴族力量與國君力量對比的巨大差異。

  在宋國,無需依靠國君與貴族的矛盾,可以依靠商丘民眾直接在圍城之際一舉弄出大動靜。

  在楚國,就必須依靠楚國戰敗急需變革、依靠變革必然會受到貴族阻撓、依靠逐步提升血統低賤的民眾組織在墨家宣義部之下,與國君一同壓制貴族的局面。

  暫時的盟友,可能是將來的敵人。

  但適最不怕的,就是將來,因為墨家只要定好了長遠的戰略,發展速度遠不是國君所能比的。

  滲透楚國,遠比滲透三晉機會更大,三晉變法之下,已經很難有均衡局面暗中發展的機會。

  正在眾人還琢磨適這番話的時候,遠處傳來一聲哨響,不多時跑來一名墨者,與眾人相見后道:“楚右尹昭之埃,求見巨子,已至沛。”

  眾人一怔,適剛剛說完楚國的事,不想昭之埃便來,不由都笑。

  墨子揮手讓那名墨者離開,示意自己知曉了,便對適道:“你說的,具體如何,尚需詳細,約部首與悟害齊聚商討。”

  一番話,實際上就是在大略上認可的適的構想,只要能夠拿出足夠完善的計劃,總是可以嘗試的。

  未必同意,但現在至少不反對。

  適松了口氣,點頭道:“我會盡快。今日昭之埃前來,必是求我墨家援楚,或是支援守城兵器。”

  “楚王已經慌張,他必須征集所有可以依靠的力量,來守住他的王位。商丘一戰,想來如今的楚王也知曉我墨家的名聲。”

  “只是…”

  他看了一眼墨子,緩緩說道:“只是,若要行我所說之事,就必須弱楚。但弱楚的同時,如今又需要借機滲入楚國。所以,這件事關乎將來,并非只是現在。”

  墨子笑道:“你的謀劃,未必會被同意,也未必會被反對。但是既然有同意的可能,那就不能妨礙你的謀劃。”

  “我看今日事,就先按照你的謀劃來決定。”

  眾人見墨子如此說,也都紛紛同意,眾人便在此地,就昭之埃來沛求助這件事,商量起對策和底線。

  大方向上,算是認同了適的謀劃。

  右尹昭之埃不是第一次見墨者,商丘一戰他有參與,這一次楚國內亂,他們家族站在了王子疑這邊,支持即位的楚王。

  這一次王子定出逃,導致晉鄭合力入王子定,楚國的局面實在難看。

  在來沛的途中,武陽已經失守,陽城君守不住榆關,兩位楚貴族戰死被割頭。

  魏國已經宣布要支持王子定,秦人戰西河只怕也是無功而返,齊國就算親楚卻也實在沒有力氣,幾年前剛剛被三晉暴打,現在還在喘息。

  商丘一戰,墨家展示了足夠的守城技巧,又與上任楚王定下來利天下之約,怎么看墨家都是一支可以借助的力量。

  楚國魯關長城一帶不容有失,一旦這里被攻破,楚王可以直接逃亡了,這些支持王子疑的家族也會受到牽連。

  正如適所推斷的那樣,楚王也明白,楚國不能敗,一旦失敗,國內那些暫時看似平穩的暗流都會噴涌而出,那些支持王子定的貴族也必然會趁著國難之際為王子定搖旗吶喊,背楚獨立。

  昭之埃這一次來沛縣,清楚墨家不可能出動精銳幫著楚人守城,這是再明顯不過的。

  但是,若能得到墨家的火藥支持,若能讓墨家出面盡快改善郢都城防,加固魯關方城,卻未必不能同意。

  如果能夠讓墨家出面,幫助在楚王的直轄土地內進行一些變革,只是技術上的變革,那就最好。

  火藥雷是守城利器,這一點經歷過商丘一戰的楚人都知曉,而且墨家的“報”上也大肆宣揚。

  并且本身火藥武器就是促成中原弭兵的一項重要因素。

  守城武器的提升,導致強攻不太可能,只能圍困。

  圍困就會疲憊,就會給援兵城下決戰勝利的機會,也會給援兵更多的集結時間。

  圍困必然導致國內的生產受到影響,征召農兵圍城幾個月就是極限,否則回去就要鬧糧荒。

  火藥攻城的技術一直隱藏,這種盾加強而矛不變的宣揚,更為之前的弭兵會增加了砝碼。

  只是三晉與鄭鉆了個空子,讓墨家無話可說:入王子定,這不是不義之戰,就算不是義戰,但墨家似乎也沒有理由站在楚國那邊。

  終究,三晉還是放出信號的,三年之約還未到,若是墨家守信,三年后未必就不參與弭兵。

  昭之埃也希望能夠鉆這個空子,哪怕不是直接從墨家手中得到武器,也可以讓墨家出售給宋國,再從宋國購買。

  火藥的出現,商丘的那一夜,都給昭之埃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對于那種宛若驚雷紫電生輝的武器,昭之埃充滿信心。

  楚王也對這一次昭之埃出訪極為重視,實際上楚王也算的上是無可奈何了。

  新君即位,國內不穩,國外還有個弟弟有繼承權,身邊的貴族們居心叵測,信得過的沒幾個。

  為了促成這一次昭之埃出訪,楚國邊關重要封君魯陽公也親自出面,手書一封讓昭之埃交與墨子。

  魯陽公負責楚國魯關防御,守衛著南陽盆地的入口,只能說幸好魯陽公是支持王子疑即位的,否則楚王也可以直接出逃了。

  魯陽公與墨子相交甚厚,又與墨家中不少人打過照面,而且當年魯陽公想要入侵鄭國的時候,墨子出面阻撓,說了一番很有“道理”的話。

  魯陽公覺得,這番話如今倒是可以用來說服墨子。

  昭之埃既來了,留在沛縣的墨家弟子也有專門負責招待的,只說巨子與悟害部首們都出去了,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來。

  他也不催促,知道這件事不急于一時。..

  及至傍晚,墨家眾人這才返回,也不知道商量什么事商量了這么久。

  見面之后,各自見禮,昭之埃又說商丘之后的許多事,也算是舊情,隨后將魯陽公手寫的書信交于墨子,說道:“故人有信,托我轉交。”

  墨子接過,打開,里面開頭第一句話,便是“君尚記當年阻我伐鄭之辭否?”

  只一句話,墨子便露出了笑意,心說自己說的話,如今終究還是返還到了自己的身上。

  當年魯陽公要攻打鄭國,墨子正好與弟子在魯關附近游歷,也就是那時候公造冶一戰成名比戈勝于魯陽公。

  當時墨子問魯陽公,說現在您封地之內,大都攻打小都,大家族攻打小家族,殺害人民,掠取牛、馬、狗、豬、布、帛、米、粟、貨、財,那怎么辦?

  因為楚國的封君制度下,魯陽公是實權封君,對楚王有軍事義務,但是對他的封地有治理權,楚王也無權管轄,甚至有開戰權。

  魯陽公就說既然都是我的臣民,我肯定要懲罰那些主動挑事的人。

  墨子就抓住魯陽公的這個漏洞,告訴他你說這天下都是天帝之臣,你攻打鄭國,這不就相當于你境內的大都攻打小城嗎?難道天帝就不會懲罰嗎?

  魯陽公倒也有趣,立刻告訴墨子,說您不是整天說征伐不義是為誅嗎?鄭國內亂連連,殘殺君主,貴族內亂,這難道不是不義嗎?我攻打鄭國,豈不是順應天意?

  墨子也順著魯陽公的話,反問道:“好比這里有一個人,他的兒子兇暴、強橫,不成器,所以他父親鞭打他。鄰居家的父親,也舉起木棒擊打他,說:‘我打他,是順應了他父親的意志。’這難道還不荒謬嗎!大家都是天帝之臣,你魯陽公憑啥替天帝教訓人家?你又不懂天志,天志說鄭國這樣就必須受到挨打的懲罰嗎?”

  如今捧著魯陽公的書信,見魯陽公說起當年勸阻他伐鄭之事,墨子自然知曉魯陽公想說的是什么。

  如今楚國內亂,繼承權危機,那也是楚國的家事。既然大家都是天帝之臣,這件事便是家事,那三晉有什么資格管啊?三晉又不是楚國的爹。

  當年您勸阻我不要攻伐鄭國,說的這番言辭,現在我再還給您。

  墨子苦笑,想到自己之前的說辭,只是為了勸阻而想出的言辭,自己都不信天帝的懲罰,哪里會想到這一天呢?

  正所謂窮則不干涉各國內政、獨立發展、兼愛非攻、天下弭兵。

  達則順應天志、討伐不義、天下為大、移風易俗、道德上流、九州樂土。

  現如今的墨家雖算不得“達”,卻也干涉宋國內政干涉的不亦樂乎,早不是當年的那些說辭可以說動的了。

  所謂天志,這話怎么說怎么有理。魯陽公當然不敢說自己知曉天志,可墨子敢說,而且向來敢說。

  昭之埃見墨子已經看完書信,拜道:“楚國內政,魏韓鄭又有什么資格管呢?況且,戰亂又起,受苦的還是天下百姓,這可不是楚國挑起的啊,三晉與鄭,這難道不是害天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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