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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一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六)

  這煽動極為無恥,大有乘人之危之嫌,非是君子所為。

  正所謂,乘人之危,非仁也!

  適不“仁”,墨家倒是“仁”,但墨家的“仁”與此時天下主流的“仁”完全不是一回事。

  墨翟對于楚白公之亂后逼楚公子繼位一事的態度,也就是公孫澤因此一生憤恨墨家的緣故,也正是對“仁”的理解完全不同的原因。

  在場眾人即便再傻,也聽出了適話里的意思。

  之前適已經說過了,宋公、司城、六卿、大夫、甚至士…都有守城的理由,唯獨庶農工商沒有,因為城池易手和他們毫無關系,也基本不觸動他們的利益。

  如今卻又說守城需要一些理由的話,眾人哪里聽不明白?

  現如今城內已有幫工、助耕等人,他們做事便要錢財,不給錢財便不做事,卻也無人說他們無恥、卑鄙甚至毫無道德。

  守城若也是做事,總要從得利者那里要一些報酬才行:不給就不守,反正城破之后庶農工商還是庶農工商,倒是那些肉食者卻要遭殃,不是哪個家族都如陳田一般,能夠在異國他鄉風云再起的。

  工匠會中,倒是也有三五個“君子”,便道:“這樣…怕非是良善之輩所為啊。”

  適一聽這話,便道:“你們是不是覺得,這就像是有人家有千金,卻被老虎威脅,而有人恰好可以殺虎,于是殺虎之前卻要那人的家財,不給就不殺?這便不是良善之輩?”

  這個比喻極為淺顯,那幾個道德君子便道:“正是這樣。”

  適搖頭道:“是這樣啊。可若是那家有千金之人,是良善之輩,難道不應該是在別人提出要求之前就答應嗎?”

  有人道:“別人不仁,非是我不仁的理由啊?”

  適大奇道:“這是誰家的道理?我墨家沒有這樣的道理,便是我們的死敵儒生,也沒有這樣的道理啊?仲尼曾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我也不曾聽聞儒生有這樣的道理。”

  “楊朱?他們便是要貴己,更無這樣的道理。天底下誰人有這樣的道理?”

  說話那人哪里知道這許多人物的話語?只是數百年的道德灌輸,讓他們下意識地覺得,這種事是不對的,似乎…不仁義,不良善,不道德。

  怎么可以乘著國君貴族疲憊的時候,從他們手中爭取利益呢?這明顯是不道德的事情啊,這樣做總覺得很是不好,非是好人!

  那幾人想了半晌,囁嚅道:“你們墨者都是好人,也都是可以為別人而死的,難道這不是你們兼愛的道理嗎?”

  適哄然大笑道:“墨者不是可以為別人而死,而是可以為利天下而死,這是不同的。你是工匠,那你做出的東西,賣出去后收取別人錢財,按你所說難道不是不德不善嗎?”

  這些人在工匠會中人數本就少,輮輻等人早就聽不下去那樣的道理,適這樣一說,他們也便哄然大笑,紛紛道:“本該如此。我做車輪,總要賣個價錢。如今要守城,倒也可以賣個價錢。”

  適笑道:“對啊,你們又不是墨者,我們墨者知道守城是為了利天下,你們也得知道守城是為了得到什么啊?對吧?”

  由此引出的煽動性話語,開始在工匠會內傳播,眾人聚集在適的身旁,討論著邦國、貴族、王公以及平民之間的關系,討論著為什么要守城、又憑什么要繳納軍賦…

  類似的話、類似的煽動,開始在工匠、農夫、商人、僮仆之中傳播。

  宣義部的人在夜里,利用守城的便利,利用將城內民眾組織在一起的便利,開始了守城之后最大規模的宣傳鼓動…或者說,煽動。

  為什么守城?

  這一旦成為一個問題,就注定不僅僅是守城的問題。

  同樣的夜晚,千里之外的魏都,流亡在外許多年的秦公子連正和叛墨勝綽等人飲酒,面帶苦惱,長吁短嘆。

  長吁短嘆的,并非是自己本該成為國君卻被驅逐、本該繼承君位卻被流放的命運。

  公子連感嘆的是西河戰事。

  楚人北上爭霸的消息,已經傳來許久,宋人派來請求援兵的使者也早已到達,這是天下間的大事,這也是晉楚兩霸爭端的再起。

  月前,公子連得到了一個讓他喜憂參半的消息。

  秦人動員了數城十五歲以上男子,反擊西河,配合楚人北上,壓制三晉霸權,穩定住三晉擊敗齊國之后的咄咄逼人局面。

  公子連月前有喜有憂。

  喜的是,他是秦公子,即便此時的秦君不是他,甚至還傷害過他,但他終究是秦人。

  西河,是秦人的痛,尤其是那個曾殺妻求將的吳起鎮守西河之后,更讓這痛加劇了幾分。

  如今,秦人終于抓住了楚人北上的機會,顯然是與楚人結盟之后互通有無,才出兵奪取的西河。

  若是能夠得到西河,公子連覺得應該喜悅。

  然而,他也一樣憂慮。

  如果秦人這一次獲勝,得到了西河,那么他這個流亡公子,這輩子都沒有回到雍城繼承君位的機會了。

  威望、名氣、氣勢、民心…種種的一切,都將伴隨著這一次反擊西河倘若成功而讓此時的秦君達到頂峰。

  他雖是秦人,可終究是希望奪回秦君之位的。

  這種喜憂參半的情緒,在此時此刻全部化為了苦澀,化為了無奈,也化為了憤恨。

  因為喜的那份喜,破滅了。

  因為憂的那份憂,消散了。

  那個殺妻求將的小人,再一次戰勝了秦軍,展開了反擊的同時,將西河無憂的消息傳遞回了魏都,魏人慶賀數日。

  從那個道德低下的小人鎮守西河開始,秦人的數次反擊全部失效,毫無戰果。

  而更可怕的是,這個小人不僅僅是將帥之才,更是個可以出將入相的人物。

  不止是可以治兵,更可以治國,西河在這個人的治理之下,秦人不斷逃亡過來。

  此消彼長。

  公子連苦悶無比。

  魏斯善待他,可他也知道魏斯善待自己的原因,只因為他有資格成為魏人的傀儡。

  而秦魏的矛盾日益加深,他若將來靠魏人的勢力奪回君位,那么自己這輩子都只能投靠魏人,否則根本無法壓制本國的貴族國人。

  好在,幾年前那些身懷本事的叛墨投靠于他,并且給出了一個很明確的解決方法:不能靠魏人奪位,只能靠秦人內部出現變亂,從而返回。

  可秦魏之間終究太近。

  魏人有崤關、函谷關、河曲之險,秦人只剩下一片平原,就快要到無險可守的地步了。

  現如今西河戰事失利,魏斯在慶功之宴上也邀請了公子連,公子連無可奈何只能參加。

  慶賀的晚宴上,公子連看到了段干木、李悝、田子方、魏成子、翟璜…等等一眾導致魏人強大的賢臣。

  這比起西河戰事的失利,更讓他郁悶。

  現如今,楚人圍宋,宋人的使者已經入魏許久,在慶賀的晚宴上,魏斯已有表示,不久即將解宋國之圍,從而擊敗楚國,繼承晉的霸權。

  公子連由是苦悶。

  天下數強,三晉一家。齊已敗與廩丘、秦已敗于西河,若是楚人再敗于商丘,這天下又有誰能制魏?

  痛飲數杯商人從外地運來的詭異的清冽烈酒,公子連頭腦有些昏沉,忍不住想到了當年箕子過殷墟時所唱的那首歌,長嘆一聲終于忍住。

  他看著坐在下首的勝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古怪心態問道:“君以為,楚人可以在商丘擊敗魏人嗎?”

  勝綽聽這話,明白了公子連的意思。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魏人已經如此強大,又有西河,若是能夠被楚人擊敗,似乎對秦人也有利。

  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的。

  也或許,公子連只是苦悶的不知道如何面對魏這個龐然大物。這個有吳起、李悝、西門豹、翟璜等等人才的龐然無比的魏,似乎只能寄希望于楚人擊敗魏人。

  至少,可以讓他覺得,魏人是可以擊敗的。

  而現在,魏人是無敗績的。

  滅中山、破姜齊、奪西河、三分晉…至此尚無敗績…即便齊桓稱霸之時,尚且有長勺之戰敗于弱魯!

  親公子連需要一個幻想,或者一個希望,一個魏人可以被擊敗的希望。

  勝綽很聰明,所以明白公子連想聽什么。

  但勝綽卻起身行禮后,以極為鄭重和不可更改的語氣道:“楚人必敗。商丘有子墨子守,楚人不能攻破。勞師遠征,又圍城疲憊,魏人此次出兵,必大勝楚!”

  可能為了讓公子連更清醒一點,大聲道:“不但大勝,而且只怕韓魏一心,鄭人即便與韓有血仇,卻也不得不朝聘于魏,宋人更必然親魏而叛楚!魏人稱霸,已不可擋!”

  公子連聞言一滯,手中的酒樽差點落于地上,長嘆道:“誰曾想,昔日乞食于五鹿野人之輩,能成今日之事?”

  他看了一眼勝綽,搖晃著致歉道:“是的,守商丘的,是您的先生。您的本領都且如此,楚人又怎么可能攻破商丘呢?”

  即便酒醉,公子連依舊保持著一份清醒:這些叛墨雖然為了名利,但是他們依舊有自己的驕傲,不能夠怠慢他們,更不能夠讓他們覺得有些侮辱。

  無他,公子連如今什么都不是,而這些有本事的人卻哪都可以去。

  勝綽見公子連如此說,正色道:“公子所盼望的,我是可以明白的。但子墨子與墨者全數守衛商丘,楚人必敗,在我眼中,卻對您有利。我不知道您為什么會感到苦悶。”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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