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尹聞言,心中竊喜。
民眾的反應雖不強烈,但卻已經足夠,他不需要讓民眾支持他們政變,只需要讓民眾不反對他們政變即可。
楚人為什么圍城?因為宋公無禮于楚。這是個說得通的理由。
因為理由說得通,所以宋人覺得應該怨恨自己的國君,畢竟此時的天下尚且還有周天子,還有整個體系,戰爭的理由也延續了數百年成為了理所當然之事。
宋人還沒有知道自己是宋人,只知道宋公是宋公。
所以對于楚人圍城這件事,在適這種于現代民族概念下成長起來的人,肯定覺得似乎理所當然要抵御,守國都難道需要理由嗎?
但在此時宋人看來則完全沒有理由。
他們想的極為簡單,若是宋公的問題,那就換個國君就是。
與這些貴族而言,他們只需要知道民眾不反對,那么就可以施展政變,從而快速地穩定局勢,也防止墨者可能站在宋公那邊。
他們相信墨翟的道德,所以確信墨家眾人不會在圍城期間參加政變和內戰,只能作壁上觀做好守城之事。
大尹便提醒眾人道:“如今各家死士需要聚攏,隨時準備。”
“一旦楚人圍城猛烈,司城皇一族必然會將自家死士甲士派往城頭,屆時城內空虛,正可以舉事!”
司城皇宅邸之中,適與幾名墨者前來拜訪。
此時的適,早已不是昔年的小小鞋匠,又在圍城之中,又曾與司城皇相見過。
適此時的身份按血統不算士,但按其余的也算是游士,加上墨家這個守城之時最大的后臺,也算是可以分賓主跪坐。
皇父臧知曉今日楚人攻城事,連聲稱贊墨者守城之術,心中著實感謝。
當初因為沛地之事,皇父鉞翎便提醒父親結好墨者。
因為叛楚必然帶來楚人圍城,而守住商丘才是獲取威望、等到三晉救兵的根基。
雙方因為三對嘉禾的事,早有接觸,并不算陌生。
早在楚人圍城之前,皇父臧便已經派人前往三晉求援,他知道三晉不會那么快出兵。
三晉就算出兵,也會等待楚人在商丘城下消磨沒了士氣,加之商丘為天下雄城,又有墨者防守,三晉出兵的速度不會快。
今日楚人距離百尺而無功,皇父臧更加確信墨家守城的技巧。
適這次有目的而來,聽到皇父臧稱贊守城有術之后,便道:“今日楚人不能近城墻百尺,明日未必不能。明日不能,后日未必不能。不知司城可知天下形勢?”
皇父臧道:“請教?”
適道:“楚人必得商丘,才能威脅三晉左翼。而三晉封侯,獻諸天子嘉禾三對,此皆司城之饋,天下皆知。楚人難道不知道司城會求援于晉嗎?”
皇父臧默然,適又道:“所以楚人難道會等到軍糧消耗、士氣不振的時候,與三晉交兵嗎?”
皇父臧再次沉默,適道:“因而,楚人必然全力攻城。城破,必與宋公盟,司城也知道二十年前,楚人緣何城黃池雍丘吧?”
皇父臧哪里能不知道?當年自己的父親快把宋公逼瘋了,宋公無奈,只能哀求楚人出面調解,結果楚人被三晉打敗,楚莫敖以為生平大恥。
適又道:“屆時,楚人與宋公盟,難道司城依舊是司城嗎?楚莫敖難道不會記恨此事?而您又獻嘉禾于三晉,難道楚人愿意您繼續為司城嗎?”
皇父臧默然許久道:“您的話,是有道理的。楚人不能容我。”
適又道:“楚人全力攻城,墨者為的是利天下,扶弱國。可對您而言,守城就是為了您自己。墨者恰好守城,您也需要守城,所以我們在守城之時,是利益一致的。是這樣的嗎?”
皇父臧點頭稱是,拜道:“您的話,是不能夠反駁的。守城是我們所一致的。”
適嘆息道:“我聽聞您有許多私屬甲士死士。如果城破的話,您的這些甲士死士,能夠護衛您不被楚人追到嗎?”
皇父臧哪里能不知道適的意思,無非就是都這時候了,你也別藏著掖著了,把你的力量都貢獻出來,先守住城再說。
他問道:“可今日楚人攻城,未見成效。”
適鄭重道:“今日未見成效,未必之后不能。難道守城之術,您精通嗎?譬如狼撕咬黃牛,在不能確定咬死之前,一定會圍著黃牛繞圈,讓它沒有體力,而只有在不能地擋的時候才會露出獠牙。所以,按照你的想法,狼圍繞的時候,便證明狼不能咬死牛嗎?”
皇父臧不語,適又道:“楚王新立,若此次圍城失敗,豈能坐穩楚王之位?昔年白公之亂尤且在前,楚王豈敢失敗?就算陳、陽夏明年糧荒餓殍,也一定會攻下商丘。”
他站在楚王的角度分析了一下必須破城的理由,皇父臧知道這不是虛言,暗暗贊嘆墨者的眼界,終于說起了最為根本的問題。
“非是我私藏甲士死士,而是城內如今流言甚多。況且,其余六卿難道沒有甲士死士嗎?”
適聞言大笑道:“您還是沒有想明白啊。難道其余六卿會為了幫助您等到三晉救兵而動用自己的甲士死士嗎?墨者就算有口舌之利,也要講究交相得利,他們無利,我們又怎么能說動呢?”
“楚人破城,宋公仍是宋公,大尹仍是大尹,唯獨您司城不再是司城!宋公守城,不過是城破前后的宋公并不一樣,可大尹卻是城破前后并無二致。”
皇父臧猶豫一陣,終于說道:“可是城內流言極多,又有傳言說我獻上了嘉禾,才讓楚人覺得背叛,覺得宋人親晉。這些流言只怕是有心人說出的,還有那首三年前便流傳甚廣的童謠,難道您都沒有聽說嗎?”
適攤手道:“聽說了,可是與墨者有什么關系呢?墨家巨子是希望扶弱的,因此守商丘,讓天下好戰之君不要輕易攻打鄭、宋、魯、衛等弱國。然而城破之后,墨者依舊是墨者,楚人只怕還會求聘我們。所以,您說的事,與我們無關,那么我們聽說了又能怎么樣呢?”
皇父臧知道墨者談及利益,卻沒想到說的如此不遮掩,無奈道:“我只怕城內有變。這幾日多有傳聞,大尹、公叔等輩,多次相聚。”
“如您所言,楚人破城我不能為司城。可若他們成事,只怕我只能被殺死啊。逃亡之外,楚人圍城,必會將我抓獲送還六卿。”
適笑了笑,起身道:“我看您并不是愛惜生命,只是愛惜您的宅院和這些華麗的生活。請允許我離開,我不能夠和您交談下去了。”
說罷起身便走,這是此時士常用的手段,皇父臧急忙道:“請留步,我愚鈍,請您指教。”
連續三次,適才回身跪坐道:“您離開了您的宅邸,在城墻附近,那么就算派出甲士死士,難道您還有性命之憂嗎?”
“無非到時候可能會燒毀您的宅邸,奪走您的珠玉,只要商丘城在,只要等到了三晉援兵,他們卻不能奪走您的司城之位啊。”
皇父臧恍然道:“難道墨者是承諾護我性命嗎?”
適笑道:“墨者守城,難道會參與王公貴族的紛爭嗎?”
皇父臧搖頭道:“墨者中立,從不參與。”
適又道:“難道宋公聘我等巨子為大夫上卿了嗎?”
“沒有,墨翟先生是被請來守城的,非是大夫上卿之責。”
適便道:“既如此,墨者不會幫助你去與他們爭斗政變,但是只要你讓甲士私屬幫助守城,我們便可以護衛你的性命。您要知道,您的勝敗,不在于城內,而在于城墻。”
“城墻在,三晉兵便可能至。城墻不在,您就算活著,那么您又還剩下什么呢?”
皇父臧拜謝道:“是這樣的道理,請允許我明日就登城一同防守。我相信墨者的話,不需要盟誓。”
適還禮道:“您這樣做,雖然是為了自己,但終究還是幫助了我們墨者利天下、扶弱邦。這是巨子所喜歡的。”
兩人又說了幾句,適自離開。
待適離開后,皇父臧問于在一旁的皇父鉞翎道:“你如何看?”
皇父鉞翎思考一陣,說道:“墨翟守城之術無雙,適所言也沒錯,楚人無論如何都必須攻下商丘。楚王新立,這是第一次出兵,不能失敗。既是這樣,恐怕墨翟已經預料到楚人急忙全力攻城,守城艱難,所以才會問我們要私屬死士。”
皇父臧皺眉道:“難道到了這樣的地步嗎?”
皇父鉞翎笑道:“這倒不是,只是墨翟守城,以攻為守,他們需要死士出城襲擾,懈怠楚人,所以才需要我等的死士。并不是說已經到了死士全部都要在城頭駐守的地步了。”
皇父臧這才明白,皇父鉞翎又道:“我也聽聞過一些墨者守城的手段,待敵人懈怠之時,以敢死之士反擊,往往能夠讓敵人數日不能圍攻。他們守城并非只在城墻死守。”
皇父臧咬牙道:“可墨者人人皆死不旋踵,難道他們還及不上我們的死士嗎?若我有三百墨者,只怕大事早成!”
皇父鉞翎苦笑道:“墨者非宋人,剛才適也說了:城破,墨者無憂,楚人還會善待墨者,以備將來有用。他們難道會讓墨者盡沒于此?墨者人少,死一個便少一個,全都死于商丘,難道可以利天下嗎?他們難道分不清楚嗎?終究,守城墨者要的是利天下、嚇好戰之君;而于我們,則是關系一族生死啊。”
皇父臧嘆息一聲,說道:“既如此,明日清點所有甲士死士私屬,全部歸與墨翟指派!”
皇父鉞翎又勸道:“不可,城內流言甚多,我們尚需留一些人…”
皇父臧道:“墨者既說護衛我們周全,他們的承諾,天下誰人不信?莫說我們,便是楚魏齊秦之君,也必相信。”
皇父鉞翎指了指宮室的方向,說道:“留下一些,不是護衛我們,而是護衛國君。”
“有國君,才有司城。子田是我們一族扶上去的。當年白公作亂,墨翟評價辭讓楚王之位的公子非是仁且無大義,難道他們會在意換個國君嗎?他們不會保護國君的,到時候換了國君,只怕就算三晉兵至,這司城之位也不是您的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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