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人,對于天下的理解是不同的。
但至少,楚王熊當似乎明白墨者所言的天下,到底是什么。
因為明白,所以才能對癥下藥,才能自信滿滿地一邊考慮著攻宋的事,一邊考慮著結好那些很容易被雄心勃勃的君王忽略、但真到不義之戰時不得不去考慮他們存在的墨者。
他對攻宋的事信心滿滿,墨者只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阻礙,但他除了楚人之外仍舊有所依仗。
那便是宋國的部分貴族。
二十年前黃池之戰爆發的原因,就是因為宋公希望能夠定公室,主動邀請楚人北上,來遏制日益難以控制的司城皇一族。
當時司城皇的力量已經大到足以“約公室”。
雖然楚人北上最終被還年輕的魏斯帶三晉之兵阻擋,可是司城皇一族也終于不敢做太過傷害宋公室的事。
楚人與宋司城之間的恩怨不是一天兩天,如今司城皇一族又主動結好三晉,這必然會引動宋國除司城之外六卿的不滿。
司城原本不是上卿,是多年前的那場政變后才成為的上卿,雖然勢力強大,可還不能做到完全控制宋國國政。
早在一年前,熊當就已經接待了宋國六卿的秘使,請求楚人發兵攻宋。
宋國人求楚國人攻打宋國,這樣一件看起來極為可笑的事,在此時確正常。宋國不是宋國人的,而如果司城皇一族獲勝,宋國也不是其余六卿的。
既然不是自己的東西,為什么不能請求別人來攻打呢?
這正是楚王信心滿滿的原因。
只要楚人北上,宋國內部就會爆發內亂,親楚親晉兩派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肯定會引動一場波及商丘的騷亂。
熊當知道三十多年前在宮中的那場兩位機械圣之間關于攻守的推演,也知道墨者守城之術天下無人能及。
然而,墨者能守住一座貴族恨不得立刻被攻破的城市嗎?
熊當很懷疑。
也正是這種懷疑,他需要借此機會來打開楚國的局面。
不只是楚人在東北方向的霸權,更是他整理楚國內政的開端。
熊當需要一場勝利來獲得足夠的威望,再由這場勝利中楚人貴族的矛盾,引發一場新士族對抗舊貴族的變革。
繼位不久,他的威望還不夠,急需這場勝利作為支撐,加強王權。
當他說出攻宋的意圖、講清楚如何應對那些墨者后,楚之莫敖對于北上一事極為支持。
黃池一戰,莫敖帥兵被魏斯擊敗,這股怨恨積蓄了十余年,需要一場報復來挽回聲望。
而考慮的更為全面的右尹昭之埃卻并不認為這場北上伐宋的事很簡單。
作為僅次于令尹、上柱國等高官勛位的右尹昭之埃并非不同意此時北上伐宋保持霸權,而是認為必須考慮到種種意外的情況。
“如今三晉有伐齊之勝,兵鋒正銳。宋國弱,無慮,所憂者唯有三晉。魏斯求賢,有李悝治其政、有吳起知其兵,三晉以魏為首。魏斯新封為侯,必不肯敗…出兵援宋,若墨翟親回商丘,我軍只能圍而不能攻。”
“半年之內,三晉、鄭、衛等國悉至,又當如何?”
昭之埃的話音剛落,就傳來一個年輕人清脆而又自信的聲音。
“右尹無憂,此事非不能解。”
說話的人正是熊當的兒子熊疑,正值青年,有勇力,熊當極為贊賞。
熊疑的話說的稍微有些輕佻,但在這種眾貴族相聚于此的局面下,若要顯得無聲無息反而不好。
只是熊疑的辦法還沒有說,已經有人不滿道:“兄長并不領兵,恐難知軍事。此乃國政征伐大事,務要思慮清楚。”
這明顯就是在找熊疑的麻煩,可眾貴族倒也沒有覺得這件事有什么不妥,因為說話這人也正是楚王之子、熊疑之弟熊定。
熊定看著之前吸引了眾人目光的兄長,沉聲道:“昔日子舟曾言:鄭昭宋聾。宋人楞且不明,攻宋,宋人必死守。而鄭人昭明,三晉剛剛大敗齊人,得尸三萬,他們豈能不親晉而背楚?”
“宋人既守,商丘城大且堅,且有墨者為助,豈能輕易攻下?圍城一年,無人耕種,楚豈不糧荒?況且圍城軍心必挫,三晉、鄭、衛兵至,城下決戰,豈能獲勝?”
支持熊定的貴族也有不少,而且大多都是一些靠近楚國右翼大縣的貴族。一旦圍宋失敗,與三晉鄭衛決戰,敗而歸,遭殃的肯定會是右翼的許多軍縣。
熊疑大笑道:“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子舟確曾說過,鄭昭宋聾,可鄭人既昭明,又豈能輕易出兵?三晉不敗我師,鄭必不出兵。”
“韓武子殺鄭伯,鄭人與韓人血仇,數年交戰,又豈能輕易放下仇恨?”
“衛人勢衰,昔日方伯數年前剛被齊人破城,如今哪里能夠助三晉出兵?”
“宋人聾且楞,固有墨者相助,然宋豈一心?宋公新薨,國內未定,我等出兵又非如伐陳、蔡,不滅國,只是讓宋人朝覲,他們又豈能抵抗到底?就算宋公愿意抵抗,難道宋人都愿意抵抗嗎?親楚、親晉,宋人豈關心?”
熊疑的話也引來了不少貴族的支持,尤其是一些在當年黃池之戰中受過恥辱、想要借此機會壯大功勛的貴族。
熊當滿意地看了看爭論中的兒子,問熊疑道:“你的話,是可以算作有道理的。但是這件事要怎么才能確保呢?”
熊疑道:“三晉雖勝齊,得勝而還,但兵卒皆疲。數年修養,方能再戰。是固即便圍宋,三晉有心卻無力,非是短期能夠出兵至商丘的。自公孫會亂起,韓趙魏三次出兵,國力必疲。”
“況且三家新封為侯,必不敢敗。不出兵,則不敗。即便出兵,也必準備許久,力求不敗才敢出兵救宋。”
“魏得西河,秦人怨恨。西河雖有吳起,此人縱然知兵,也未必不敗。可遣使以金玉美姬厚賄秦,請秦出兵西河。”
“秦人本就想得西河,只要知曉我等出兵,秦人必出兵西河以為援。縱不能勝,吳起亦不能離西河,魏人已斷一臂。”
“中山國新定,舊族怨恨,非是數年不能平定,魏人已斷兩臂。”
“兩臂既斷,魏人為三晉之首,魏人必猶豫,或請趙、韓多出兵。”
“趙氏素有雄心,可遣人密會趙籍:出兵救宋,與趙何益?趙人與宋相隔魏,三晉南下,魏人得利、韓可得鄭,趙人能得到什么?既然趙人得不到什么,又為什么要出兵來助魏人成霸?”
“即便三晉有盟,魏人已斷兩臂,又是伐齊主力,必求趙韓多出兵卒。挑撥趙籍,趙人豈甘愿為魏走狗?罅隙必生。”
“昔年韓武子殺鄭伯,血親仇豈可忘?可再遣一與鄭親密之人,說鄭伯:若楚勝,無非朝覲。若晉勝,只怕鄭地皆為晉土。鄭韓本就血仇,鄭人又憂韓人侵擾,也必不出兵。”
他說到這,便似乎不自覺地看了一眼弟弟熊定。
這看似不自覺地一眼,讓熊定心中大怒:兄長說遣一與鄭親密之人,說的不正是自己?
游說鄭伯,至少也要是大夫之上的貴族,否則禮儀不夠。或者便是楚王血親,才能顯得楚人重視。
熊定的母親,正是昔鄭伯之女,可以說出使鄭國這件事他便是最好的人選。
做成了,也不過是聊勝于無的功勛:熊疑已經先說了韓鄭有血親仇,也就是說這件事做成了很正常,但做不成便是無能。
大戰在即,熊定知道父親必然會親自領兵,作為繼位以來的第一戰,也趁機累積名望威勢。
誰留在國都?
熊定當然想留在國都,可是兄長的話卻分明就是想讓他前往鄭國,完成這件說起來毫無功勛、做不好就會有錯、但又不得不去做的事。
而他的兄長熊疑,母親是齊人。
齊人剛剛大敗,這時候就算是讓他們出兵,他們也沒有力氣出兵,著根本性地杜絕了熊疑出使的可能性。
鄭國雖弱,可好得也是個諸侯,楚王想要讓鄭國在即將到來的晉楚爭霸中站在楚國這邊,最好還是派遣個王子以顯重視。
另外有些事也需要和鄭人說清楚:對于你們上洛朝覲周天子的事,楚國可以認為你們是無奈之舉,并不會追究。
熊疑心中明白,自己的兄長在這件事上占盡了優勢。
不但把他在父親出兵的時候支出國都,還順帶著給了他一項看似不需要什么才能、但卻未必能做成的任務。
雖未明說,可是不管怎么考慮,他這個鄭伯的甥男也是最好人選。
然而他又沒辦法反駁兄長說的那些話,與自己親近的那些貴族,又都是反對這一次出兵的陳、蔡等地的貴族。他們擔心失敗后,晉人優先報復他們。
可是很明顯父親的心意已定,自己這時候如果再反對,反倒是會招致父親的不滿。
而兄長卻從一開始就站在主戰派的一邊,可并非是因為他為楚人著想,只不過支持他的那些貴族都是希望獲取功勛的。
熊疑心中暗罵,卻也無可奈何,總不能把事情說的太明白,那樣于事無補只會顯得自己心思陰暗。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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