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是個始終如一的人。
半年前他就曾提起過在大城巨邑廣泛傳播墨者之義的想法,那時候時機不成熟。
沒錢、沒機會、沒有切入點、草帛沒有做出、墨者還沒有嘗試過以文傳義。
現在重新提及這件事,卻避而不提書秘吏在組織管理這件事上的職責。
似乎只是單純提起要趁這個機會大肆傳播墨者之義,在別家還沒有學會用紙之前先讓墨者成為世間顯學。
他既做出了勸學,又聲明此文非自己所作,那么他想要的也就不是名聲。
用一篇可以標榜千古的雄文,去做什么“誘餌”,眾人都知道他想要釣的東西必然沉重無比。
于外,墨者是一個整體,所以要廣播名聲;于內,墨者是不同的個人,所以要想辦法獲取更多的權限。
墨子考慮了適的提議后,認為這件事不是小事,是需要七悟害全部在場墨者大聚的時候才能做出決定。
由誰來負責這件事,也必須要到時候才能決定。
適對此并無意見。
墨子既然重視,也就意味著墨子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也意味著這件事將要涉及到墨者內部的權責分配問題。
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個權責分配。
對外宣傳、讓更廣泛的人接觸墨者這件事,由誰來掌握?
補充墨者之義、完成書面傳承這件事,由誰來掌握?
那些隱藏著不被外人知道的墨者,誰有資格知曉?他們的名單又由誰來記錄?
這都是些需要考慮的事。
墨子便讓適先準備一些“新奇、怪異、能夠吸引人”的故事或是傳聞,亦或是如同勸學一樣的雄文,一旦到時候做出了決定,便立刻可以實行。
他自己也需要花出半月時間,來修飾適寫的后半段勸學,至少讀起來能夠抑揚頓挫,不至于出現眾墨者讀完之后哄然大笑都說這顯然不是一人所作的情況。
墨者平日的事務,就全部交由禽滑厘代為處置,距離葵花開花還有一段時間,并不著急。
適領取了百張紙,悶在屋子內,琢磨著寫些什么。
雄文他知道不少,可是此時能抄的不多。
先秦文章中,莊子的太逍遙,自己一篇勸學都抄不明白,更何況莊子的那些想象力都飛出天際的文章。
漢晉時代的文章,太浮華,花團錦簇,但卻恰恰是先秦諸子看不上的文章。
再到后面的詩詞,他記得倒多,可這時候抄出來毫無作用。
墨家的文章,則完全沒有抄的必要。不是說不好,而是聽起來完全像是理科課本:排成一行的全是各種定義,要么就是論文式的論證。
這東西絕對不可能吸引到大量的人。一篇勸學的前半篇可以引起市井轟動,一篇墨經、經說的杠桿原理和鏡面反射定律肯定會把大多數人聽得昏昏欲睡。
拿著毛筆和炭筆,感慨著這些筆鋒銳利的先秦諸子的文辭,琢磨了兩日,終于想到了兩篇可以用來“篡改”的文章。
大喜之下,將紙分為兩半,提筆寫下了第一篇文章的名目。
穆天子傳 他對穆天子傳的了解,也就僅限于天子八駿、見西王母、和盛姬的愛情這三件事。
但此時穆天子傳并未成型,要到戰國中期、稷下學宮興起之后,才會完成這個故事。
所以他可以掄圓了胡謅附會,而這兩件事正是他所擅長的。
每天寫出來一些,就拿出來念給墨者聽,不幾日的功夫墨者們都沉迷進去。
他們沒有見過正統的竹書紀年中的穆天子傳,可是穆天子東征、西游、哭盛姬的故事卻已經有所流傳。
于是他們聽到的穆天子西游的版本是這樣的:
卻說造父駕車,前往極西之國,其國名為埃及。
國有大河,自南流北,每年泛濫,淤泥鋪地,河兩岸皆膏腴之土,撒籽其間畝收三石。
埃國司星觀天,井宿天狼起于地平時,河必泛濫,于是以井宿天狼為紀年,歷法不與中原同。
其國車萬乘、善射之士極多,其王號“法老”,意為羲和之孫,太陽之子。法老專管戎祀,不假他人。
法老乃學伏羲女媧事,兄妹通婚,不與外姓相配,是故子嗣多夭,長相奇特。
凡法老死,則以磚石為墓,高百丈,狀如金。以秘藥涂身,以致千年不腐,藏于陵寢。
其國有異獸,貓身而人面,傳聞此異獸好吃人,吃人之前先問別人問題,如答不上便吃掉。后一人解開謎題,此異獸化為石雕,蹲伏于陵寢之前。
卻說穆天子來到此國,見此地富庶,文化不與中原同,大為贊賞。他于中原是天子,這里卻不屬九州,埃國有心刁難,便以兩題相問穆天子。
其一:何物幼時四條腿、長大后兩條腿、老了后三條腿?
其二:何物早晨長、中午短、傍晚又長?
穆天子頃刻回答,其一為人、其二為影。
四座皆驚,均知傳說中那貓身人面異獸憑此二題食人無數,竟不想東方之天子頃刻能答。
此時埃國之法老乃一女子,見穆天子思維敏捷相貌昳麗,又在席間多聽了些九州趣聞、山川壯麗,心中懵懵。
此國親貴又好御車而斗,賭注頗大。該國大司馬見女法老似對穆天子有心動之意,心懷不滿,回去后與人密商。
其隸屬進言:明日可賭御車,那東方天子若輸,定顏面掃地…
大司馬由是大喜,連夜準備,第二日便于國都之內邀天子賽車。
穆天子見此國風俗與九州不同,不便拒,于是乘車,以造父為御。
造父何等樣人?
自小便學駕車,精通養馬之術,曾于桃山三年,風餐露宿,入蛇蟠之川,闖虎穴之溝,終于獲良馬兩匹,便是驊騮﹑綠耳。
且不提他,便是他的侄孫,也以養馬有功得封秦地,何況與他。
他雖不知對方計謀,但一旦上車便專心致志。
一則造父御術高超,二則有赤驥﹑盜驪﹑白義﹑逾輪等九州名駒,對方如何能勝?
見不能勝,埃國大司馬心生毒計,拈弓搭箭欲射穆天子。
穆天子時常涉獵,焉能不知?眼見對方拉弓,心道:“天子箭若射,便是宣戰,此國距中原四萬里,征伐不易,不可輕動。”
于是只做不知,待箭飛來,伸手一抄將箭捻在手中,還射回去,正中那人雕弓,從中斷作兩截…
后女法老愈加心喜,多邀飲宴,其心可可,穆天子亦無心國政,多有好逑之心。
不料徐偃王反,淮夷大亂,造父勸諫,這才歸國。
歸國之前,女法老以詩相祝:“白云在天,山䧙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穆天子如何不知其心思?可想到諸夏國政,只好回詩道:“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十年,將復而野。”
女法老無奈,相送至海邊,泣涕唱道:“比徂西土,爰居其野。虎豹為群,于鵲與處。嘉命不遷,我惟法老,彼何世民,又將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十年之約,君不可忘。”
不想徐偃王反,震動東方,三年方平,荊楚又亂,后作呂刑,天下為重,終究不能履十年之約。那女法老亦終身未嫁,傳法老之位于其侄…
等這故事講完,第十五天也已經過去。
這是第十四天和十五天的故事,在之前還有穆天子從宗周出發,經過流沙、草原、兩河流域等等一系列的故事。
取了與左傳相似的傳為名,實則像是起居注,仔細琢磨像是話本小說,但實際上卻是一本西域地理文化簡易介紹。
不同的人會看到不同的事,適覺得市井人會喜歡這個“揚諸夏之威”的故事,然后便會廣為流傳。總有人會想要去親眼看看書中描繪的那些地方。
此時雖無民族的概念,可是原始意義上的“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的概念已經存在,并且廣為流傳,只不過上層都不怎么遵守就是了,該和犬戎合力欺負周天子的也不會因為這句話就覺得自己是罪人。
里面的重要配角又是造父,乃是秦、趙的姓氏來源,想來這個故事也不會引起這幾國的反感,說不準還可能流傳到各國的宮廷之中,某位貴姬還要為穆天子與女法老的事落幾滴淚也說不準。
竹簡的珍貴,導致此時并沒有話本小說的概念。
這篇篡改過的穆天子傳足足有十七八頁紙之多,如果換成竹簡可能要幾十斤,沒有人會把珍貴的文字寫成這么長只為在市井流傳的東西。
除此之外,還有各種配圖。譬如駱駝、獅子、獅身人面像、金字塔、簡易的地圖等等,畫的都不怎么好,可連同文字配在一起也算是破天荒了。
公造冶熟悉市井中人,聽完這個故事后,便稱贊道:“配上那篇勸學,再把這篇穆天子傳分為十余次傳出,恐怕明天北到燕、南到楚,市井間討論的都是這兩件事。墨者之名,必然大傳天下,他們未必知道墨者之義,但想來好奇的多了,總會有人問。”
眾人都認同、回味的時候,墨子一人在琢磨適寫的第二本“紙質書”,很多字他不認得,要靠適每天去講。
對于第二本書,他認為比第一本還要重要,但不知道該不該給墨者們看。
因為第二本書的名字叫山海經,而且是適篡改后、完全沒有原本神異色彩的山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