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炎夏,三名叛墨卻要送炭,公子連也不嫌熱,反問道:“我有銅爐,非良炭不燃。三位自東方入此銅爐,有什么本事可以做雪中之炭呢?”
廩丘的事,公子連有所耳聞,這是一件關系到三晉強弱的大事。
他一直盼著西邊傳來消息,比如魏都傳聞秦人借機東進、取河曲,或是吳起忽然得了惡疾病歿之類的消息,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西邊的消息聽不到,東邊的消息也就聽得多了些,知道了廩丘之戰前叛墨用繩索翻入城墻說服公孫會、并且破敗了田布挖隧道攻城的戰術。
他對墨者有所耳聞,但卻不喜歡和墨者交流,反倒是對西河儒的那些人青睞有加。
問過之后,三名叛墨中身材高大的一個站出來,指著自己的佩劍道:“我可十步殺人。亦可防十步殺人。”
一名身材矮小、滿臉精明神色的人道:“我可憑口舌,千里殺人、流血漂杵。”
最后一人道:“我無公子能看上的本事,但我們這三十名叛墨,卻可以編戶齊民,以萬千戈矛弩箭殺人。”
公子連一連聽了三句殺人,笑道:“墨者不好殺,你們卻有殺人的本事?”
身材矮小號稱能用口舌千里殺人的叛墨不卑不亢回道:“誅不義,豈能不會殺人?我等叛墨,忘了義,但殺人的本事還沒忘。”
公子連有心做一個廣收賓客的賢人,身邊的死士卻必須做一個提防他小心的小人。
于是死士率先道:“公子最喜劍舞,不妨舞劍以娛公子。一人舞劍無趣,還請同舞。”
說完邁出一步,身旁另一名死士站在他原本的位置,防止出現專諸刺僚那樣的事。
叛墨跪坐在地,將短劍放好,等公子連那邊的人送來木劍。
木劍在手,行禮之后,兩人根本沒有做出劍舞的姿勢。
此時的木劍不長,都說三尺劍,但這三尺卻是周尺。
叛墨右手持劍,左手在前,隨意地揮砍了一下,像是展示自己會舞劍一樣。
死士只看了一眼,心中暗笑,心說聽說東方劍客極多,但只怕都是些市井見好勇斗狠之人,并不懂真正的軍陣廝殺之術。
劍傷人,靠刺。
尋常人持劍,下意識地就會去劈砍,但劈砍距離長,而且很難殺人。
秦人多與義渠交戰,對方少甲,因而秦人刺劍用的不多,這些死士都是自己搏命搏出來的,對面叛墨隨意揮舞都是劈砍的姿勢,而且無用的動作太多,死士心中已有幾分瞧不上。
銅劍不重,最上等的好劍也不過四五斤,但拿在手中全靠手腕力量,揮舞一兩斤的劍就需要費很大的力氣,畢竟劍的重心與劍柄和手腕間的距離太遠,費力極大,真正的好手是不會做無用的揮舞動作的。
死士已經不需要再公子連面前展示自己,但覺得這些人的本事稀松,只怕沒有什么用處,所以要用最快的速度解決以讓這些人羞慚而退,也好顯西秦本事。
心中計較,不想叛墨卻先出手,快速向前邁出一步,忽然刺向了死士的心口。
這已經有幾分戰場搏命的意思了,死士卻不擔心,身子朝右快速閃了一下,抓住對方輕進的機會,朝著叛墨的咽喉刺去。
死士覺得只要瞬間就能分出勝負,也好讓公子明白這些人不堪大用。
可就在他刺向叛墨咽喉的時候,叛墨刺向他心口的那一劍忽然收回,空著的左手猛然抓向他的右手手臂。
死士心中暗驚,沒想到對方的速度如此之快,剛才刺向自己心口的那一劍只是虛晃并未使出全力,就是在騙他出手。
這死士都是多少次拼命搏殺中練出的,只看這一下就知道對方是個好手。凡事善于用劍的,必不揮砍;凡是能夠虛晃欺騙的,也必是好手。
叛墨的身體猛然向前一躥,卡到了死士身前兩尺之內,左手抓住了死士的手腕,持劍的右手也因為距離太短難以施展。
死士下意識地伸出了左手也去抓對方的右手,多少次搏命廝殺得出的經驗讓他明白這么狹小的空間根本無法刺擊,對方既然欺入這么近,只有用角抵術。
兩人的木劍幾乎是同時落地,都知道手中握劍便要在角力上輸一酬,這不是匕首而是劍,他們都是用劍的所以早已在多次搏殺中形成了習慣,也明白狹小空間互相抓住了手臂,誰想留劍誰反而被動。
死士想要向左邊搶一步,以防止被對方卡住自己進退的路,然而終究是無心算有心,慢了一步。
叛墨搶先卡住了自己的左腳位置,死士知道自己的腿已經被對方卡住,腰腹發力想要頂住對方的力量。
甫一用力,叛墨的腰跨已經貼在了他的胯間,肩膀狠狠地頂在了死士身上。死士站立不住猛向后倒,倒下的時候雙臂發力死命拉住叛墨,想要把叛墨一同拉倒在地上角力。
后背重重摔在地上的時候,死士猛然感覺到自己的肚皮一涼,身上的衣裳不知道什么時候被那名叛墨掀開。
只是掀開了衣服,死士卻直接喊道:“我輸了。”
叛墨也一翻身,站在一旁行禮,看著公子連道:“公子覺得這劍舞如何?”
公子連知道身邊死士的本事,并非世間罕逢敵手,自己也非秦伯跟隨自己的這些人也未必算是秦人中劍術最好的,但也都是曾隨厲公征伐義渠的后代,手段已然算是可以。
兩人舞劍,須臾就結束,公子連知道自己的死士認輸,卻沒看出是怎么輸的。
心說自己也曾見過人比劍,哪里有比成這個樣子的?怎么比劍比成了角抵?
但他知道死士必然用了全力,雖然不知道輸贏是怎么分出的,卻知道自己這邊確實輸了。
而且站立在自己身旁的其余幾名死士在看到這一幕后,紛紛握劍,如臨大敵。
他已明白這看似毫無樂趣如同角抵一般的比劍,只怕才是搏命廝殺的劍術,笑道:“劍必然極好,舞卻不佳。我看舞看得多,劍卻不精。仲尼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所以還請教劍好在何處?”
比勝的叛墨行禮道:“公子不恥下問,我是不能不回答的。但勝者不知道劍好在何處,敗者才能知道。所以還請公子另問。”
公子連看了一眼那名認輸的死士,不明白為什么掀開衣服死士就認輸了。
死士并無羞愧神色,鄭重道:“貴人必有甲。或皮、或銅。掀起衣衫便是掀開了甲。搏殺之時,精銳甲士必有匕首,所以我輸了。”
公子連問道:“緣何不刺咽喉?”
“咽喉在前,刺咽喉雙臂可用力廝扭,急切間不能下手。掀甲而刺,殺人最快,也難提防。手臂可以扭打想要刺入咽喉的匕首,但卻難以扭打刺入腹部的匕首。”
公子連似乎明白了,稱贊后問那叛墨道:“墨者難道還精于暗刺?”
問的看似平穩,實則公子連心中竊喜。如果這些叛墨精通刺殺,倒真是可以為自己所用,去做幾件大事。
叛墨聞言,立刻搖頭道:“墨者并不精于刺殺,這只是子墨子教授我們的守城之法。”
即便這些人自稱叛墨,可說起墨子的時候,公子連明顯能夠感受到其中的尊重。
墨者作為天下能與儒家并為顯學,公子連當然聽過,也實在有些想不通。
自己有高貴的血統、有金有銅、有車馬有美姬,還有自己父輩留下的死士,饒是如此才不過聚集了幾十名忠心耿耿之人。
可墨者身披短褐、吃粗米,公子連完全想不通墨子到底是如何聚集到這些死不旋踵的人。
即便這些人叛墨,竟然依舊不改尊重,這是他實在想不通關節處的地方。
公子連聽到這些叛墨語氣中的尊重之意,心說自己身邊如今也有門客,但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叔公繼承人坐穩了位子,自己身邊還能剩下多少人?
原本心中只是希望這些叛墨精通刺殺,此時卻有了一些別樣的想法,于是以禮請教這些叛墨,這些看起來像是角抵、刺殺的手段,為什么會是守城的方法。
“公子既問,我必答。”
“若論刺殺,昔年吳之專諸最是聞名。歐冶子采赤堇山之錫;若耶溪之銅,鑄五劍。公子光得三劍,以魚腸贈專諸,魚腸可破甲。但天下名劍昂貴,墨者多貧,總有冶師鑄師,也少用好劍。”
“然墨者守城,城破最危時就是城門被破之時。城門被破,涌入城門者必是親貴、勇士、大夫,恃其勇力一擁而入。當年仲尼父力舉城門救士六十、大夫七,便是如此。非勇士親貴不能一舉破門。”
“勇士親貴,必然披甲。或銅或皮,又自小熬練廝殺,非是尋常人能守衛。”
“如要殺死披甲勇士親貴,最好用錐或斧,然子墨子不準守城門的人攜帶錐子和斧子,所以只能想一些別的辦法。”
公子連奇道:“若是對付披甲者最好用斧子和錐子,為什么不攜帶呢?”
叛墨笑道:“因為防止有人趁機打開城門。斧子、錐子都可以用來砍斷門閂、打開城門。”
公子連想了片刻明白過來,奇道:“難道墨翟不信任人嗎?”
“子墨子愛人,也信任人,但卻從不把希望都寄托在信任上。所以要編成什伍、明正典刑。既然守衛城門不準攜帶斧子錐子,那么就只能用劍。昔日先生苦思對策,終于想到這樣的辦法。以短劍、木盾結陣而攻,劍短則陣密。”
“廝殺之時,腰藏匕首,將破城門之親貴掀翻,掀開衣甲刺入腹中,無需魚腸這樣的名劍亦能殺披甲沖陣的甲士貴族。子墨子親自教授,又有公造冶那樣的劍術好手查補,是以能夠勝過你的死士。”
公造冶在墨者之外名聲不顯,公子連已經見識到了那名叛墨的手段,聽到說起這些守城術都是一人所想,不禁悠然神往。
“墨翟難道能夠防守所有的城池嗎?”
叛墨笑道:“子墨子曾言,世間攻城之法,無非十二種。筑山臨攻、鉤梯爬城、沖車攻城、云梯攻城、填塞城溝、決水淹城、隧道攻城、穿突城墻、城墻打洞、如蟻一般密集爬城、使用蒙上牛皮的四輪車、使用高聳的軒車。或許后世還有新的手段,但如今世間已有的只有這十二種。”
“子墨子未必能守所有的城,但卻可以應對這全部的十二種攻城的辦法。至于民心、兵卒、糧食這些,便不是這十二種應對之內的事了。”
“我們叛出墨家,這些守城的手段卻都嫻熟。”
公子連聽那墨者一連說了十二種攻城方法,一一詢問,又問了幾句應對之法,心道:“墨者果然極有手段,怨不得當年楚人不能攻商丘。這十二種攻城術,墨者均能應對,除此之外我竟然再想不到更多的方法了。”
于是問道:“墨者之中,你們可算是上士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那名號稱可以憑口舌千里外殺人的叛墨躬身道:“子墨子我們不敢相比。守城不如大…嗯,我們已經是叛墨了,不能這樣叫,只是習慣。守城不如禽子…”
叛墨本想再說幾個名字,終于還是停住,苦笑道:“公子想必也聽說了麥粉之類的事物,那是一名新入的墨者,名叫適。就算是這樣不過半年的墨者,若植稼穡、聚民心,我們也是不如的。墨者之中,能士極多,公子大可神往。”
公子連見這叛墨是自稱口舌如劍的那名,便笑問道:“你們既是叛墨,又說墨者之中能士極多。如此一來,我何必用你們的炭呢?用了你們,能士極多的真正墨者,豈不是再不能為我所用?”
叛墨淡然一笑,說道:“公子,你可聽說過這樣一把劍。這把劍鋒銳無雙,血水不沾,稍微用力就可切玉。臨陣之上,凡殺人總能發出龍吟之音,聲震數里,持劍一方士氣大震,對方兵卒聽到龍吟之音頓時萎靡,棄甲曳兵而走。”
公子連不知道這名叛墨為什么會這樣問,聽到這樣的劍,歡喜無限,又覺遠超自己所聽聞的那些名劍,以為真有此劍,連聲詢問此劍何名?此劍何處?
叛墨指了指屋頂,公子連抬頭向上一看,叛墨卻道:“這劍卻在太陽上。然而還有一柄劍,不能切玉,但其鋒銳不弱魚腸、厚重不下湛盧、光芒可比純鈞、殺機可掩勝邪、長短相較巨闕…請問公子,你愿意花一生去尋找哪柄劍呢?”
公子連沉吟片刻道:“龍吟劍雖好,但卻不可得。那柄劍雖不如龍吟卻也世間含有,也終究在世間,總可獲得。我愿意得到后一柄。”
叛墨行禮道:“就是這樣的道理,所以您應該想辦法得到我們的擁戴和信任,而不是想著那些遠勝我們的真墨。得不到的,即便再好也與公子無關。所以在能得到的范圍內,我們這些叛墨便是此時公子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士。”
“公子只說您的銅爐非良炭不然,卻不知道良炭亦選銅爐。”
公子連聞言,還禮道:“還請入爐以試炭。”
爐亦廬、談亦炭。入爐以試炭,亦是入廬以師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