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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白骨熔煉祝融血(一)

  墨者與沛地結成了一個死結。

  親晉者需要墨守成規防楚;親楚者希望墨者經營將來遷都避開鋒芒、離開司城根深蒂固的商丘。

  惡狼在露出獠牙嚎叫之前,很容易被誤認為溫順無害的犬,甚至會有人覺得只要伸出手摸摸它頭頂的毛,便能搖頭晃腦看家護院。

  繞出這樣一個死結的,不止是適,還有墨者幾十年行義的基礎。

  適沒有再關心貴族們的反應,就算沒有這樣的變動,宋國也會亂上三五年時間,三五年時間已經足夠,更別說這種變化帶來的混亂延長。

  在大量墨者前往沛地之后,適與二十多名墨者趕著四輛雙轅馬車來到了他經營了半年多的村社。

  春風吹起了麥浪,返青生長的小麥每一天都會吸引很多旁邊村社的人來觀看,那些以為會枯死的人也堅定了種植宿麥的心思。

  馬車吱吱嘎嘎地行走在麥田旁,適來到了住了大半年的葦和蘆花的家。

  村社中最早接觸適的,是他們這家人,但村社中最早離開村社的卻是六指,他已經跟著公造冶早早前往了沛地。

  身份既已公開,再無人敢來搶奪那些種子。二十多名墨者也是為了防止半途出事,以防萬一。

  葦的庭院中,村社的人歡天喜地地幫著搬運著一個個小木匣。

  木匣的里面,堆著濕潤的沙土,一簇簇的地瓜苗感受著外面的春風,翠的喜人。

  去年種植的地瓜結了很多,那些地瓜秧會自己生出根,滿滿地鋪上一片。而一直舍不得吃的地瓜會在春天來臨之際放在濕潤的沙土中催生出更多的芽。

  芽是植物的希望,在此時也是村社人夢想樂土的希望。

  希望如夢,夢如泡沫,所以搬運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有一點損害。

  蘆花在房內整理著去年夏秋和適一起采集的一些草藥,還有一些是其余村社的人教給的,不知道是否有用,適都記錄下來,今后有機會便嘗試。反正這時候驗藥直接用病人即可,是否可用就看個人的運氣與身體了。

  適進了屋,葦和幾個村社的男人將幾筐顏色奇怪的土抬到了適的面前,旁邊一個小蘆葦筐中,還有一些白色的仿佛鹽一樣的粉末。

  “按你說的,天冷的那些日子,咱們春日蓋的堆肥的廁的墻角上,真的滲出了這些白花花的東西,都刮了下來,但可不多。大家怕你還要用,就把墻邊的土也都挖了出來。”

  葦將那一小筐白色粉末交到適手中,這是適拉石頭回來時刻意請求交代的事,村社的人都很上心,只是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這是鹽嗎?茅廁墻角的鹽若是能吃,一年又能省幾個錢呢。”

  村社的人詢問著這些實際是硝土的東西,數量很少。

  “不是鹽,是治病的藥。”

  正在整理草藥的蘆花聞聲問道:“治什么病痛?”

  村社的人也都好奇,不知道這廁所墻邊刮下來的東西能治什么病。

  適想了想,說道:“能治心病。治搶劫之族的心病。吃了這藥物,夷狄之君再不敢入九州生劫掠之心。這是九州之藥,不是人藥。”

  村社的人哄哄笑起來,便說道:“那可要好久才能用上啊。既無樂土,何談九州啊?”

  眾人也只當是個頑笑話,知道必有用卻不知道有何用,更不知道墨者守城的器械物資中,有一種淡黃色燃燒起來難聞無比刺痛眼睛的用來“備穴”熏地道的藥物。

  將這些很稀少的硝土裝好后,適便說起了隨土遷徙的事。

  “禽滑厘前些日子也和你們說了,就是這么回事。麥子五月要收,你們收了麥之后再走。墨車會給你們準備好,家里能用的東西就帶走,帶不走的就不用攜帶了。幾個墨者會留下來,帶你們過去。”

  他們早已知道這件事,至于沛地可能聽過,但卻不知道具體在哪。

  可在哪都無所謂,他們信得過適,于是也就信得過墨者。既然這些希望是適這個墨者給出的,那么跟著他們,希望總能更近一些。

  家當什么的,那都是說笑,誰能有什么家當呢?

  況且,授田之上的農夫,本就是可以隨意被權力遷徙的。

  莫說他們,就是那些工商業者也一樣,邯鄲城成,鄭衛還要送五百戶為賀禮遷到邯鄲。

  人于此時,是可以作為禮物轉送的。

  村社的人去了那,或許沒有屋子,但可以蓋。除了這之外,也實在沒有什么可以沒有的東西了。

  收了麥,便繳今年的稅賦,將麥賣給城內的麥粉店鋪,換了錢就離開。

  村社中,已經成為了一種異類存在的桑生家中,桑生的兒子捂著被打腫的臉,正在那哭。

  自從上次村社相聚之后,桑生家中生出了許多變化。桑生沒瘋,當村社的人都不認為他瘋時,他再瘋也沒了必要。

  日子和以前差不多,但日子和以前又不一樣。

  吃喝勞作,還是那樣。鄉里之間,卻大不同。

  連帶著孩子,也被村社的孩子嘲笑,很少和他的孩子玩。孩子不知道對錯,也不知道罪不及家人的道理,只是平日里耳濡目染之下,開著傷刺人心的玩笑,逐漸疏遠。

  孩子昨晚上又被欺負了,哭著回來說起了桑生做的不對,質問桑生如果當時不那么做,何至于這個樣子?別人家幫著磨粉,也賺了一些錢了,前些日子還吃了一頓麥粉的餅,自己家卻只能吃粟米。

  桑生氣急便打了孩子,卻也知道孩子哪里能明白那么多。

  一早晨,孩子腫著臉在那哭,桑生這樣偌大的男人竟也坐在那落了淚,這些日子村社里人的冷落,化為無盡的委屈。

  他只覺得自己在村社已經臭不可聞,偏偏回到家中,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脈、自己的兒子竟然也這樣說自己,一時間再也忍不住。

  看著被打腫了臉的孩子,看這這些日子沉悶地仿佛要死一般的桑生,孩子的母親罵道:“怪上你爹了?他那么做,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你過上好日子?他做錯什么了?他做的事,別人說說也就罷了,你說什么?若當時真的做成了,家中的肉你不吃?哭!再哭!再哭我就把你嘴縫上!”

  孩子被罵了一頓,扁著嘴不敢出聲,只能捂著臉無聲落淚。

  好半天,孩子抽噎道:“別人說了,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哪里有在外面錯了在家里就對的事?那我殺人搶劫,便是在家中對?人家墨者說要同義,總要有個相同的對錯…”

  當媽的一聽孩子竟然還頂嘴,拿起木棍就過去嚇唬了一通,孩子這才真的閉了嘴不說話。

  女人走到桑生身前,安慰道:“你也不要這樣。村社的人就要遷走了,走了后就好了。誰又知道呢?今天適要來,我去求求他,求他不要讓村社的人多說這些事給后遷來的人聽。總歸我沒有錯。”

  “我雖是不如那些墨者懂道理,卻也知道夫婦一心的道理。既是跟著你,便是再壞的日子也跟下去就是。”

  “適那日不是說了嗎?總要在愛你的愛,和愛好日子的愛之間選一個,天下沒有兩美的事。我選啦,就跟著你。等村社的人遷走,咱們好好過。”

  “至少,墨者可是教會了你種宿麥,教會了你用磨盤,那磨盤他們總不能拉走。將來等新遷來的人一到,你也是種田的好手,只要那些人不說,誰又能知道呢?”

  女人勸過了桑生,又叫來了孩子,揉了揉孩子腫起的臉道:“以后啊,沒有孩子會再那么說你了,以后的孩子都會和你一起玩。不準再說你爹了。聽到沒?墨者說的那些同義啊,不可能的,哪有天底下都定下的對錯呢?你便是殺了人,我也要藏起你,才不會像那些墨者說的一樣當兒子的殺了人,做父親的要把兒子交出去…”

  一句句勸過之后,女人心意已定,整理了一番亂蓬蓬的頭發,從家里找出了一罐粟米。

  她上次已經哭過了,這一次便不再哭。

  而是要端著這罐粟米去感謝,感謝墨者教會他們種宿麥,教會用磨盤,教會魚簍捕魚,教會連枷磙子。

  用不記恨的感謝,去求適。

  她知道,哭是沒用的,那就大大方方做個別樣的女人,只求墨者為后來人隱去桑生的故事,讓桑生在村社的新人中,不但還是那個愛干活有力氣的桑生,更是那個懂得種宿麥做魚簍推磨盤的桑生。

  隱去了名字和墨者身份的公造冶領著六指,還有駱滑厘三人一組,在沛地已經轉了許久,冷眼看著。

  駱滑厘正在那發牢騷,不是發吃苦的牢騷,在他成為墨者后這種牢騷便不發了。

  他在發不能快意殺人來除惡的牢騷。

  “當年我在鄉里的時候,但凡有勇者我就去挑戰。那時候我做的不對。但若是有橫行鄉里的,我也會持劍殺之。先生說要行義,怎么就不能殺那些人?”

  駱滑厘這些日子心中一直憋著一股想殺人的怒氣,這里遠離商丘,又是三不管之地,風俗古怪。

  鄉老、大族,把持著對祝融的祭祀,每年都要叫人獻上財物,說是祭祀,實則鄉老、大族便私分掉。

  每年得錢甚多,那些鄉間之人又篤信,早已形成習慣。

  駱滑厘走南闖北,見過的世面極多,哪里不知道其中的道道。

  這里祭祀祝融,雖然名字不同,可在駱滑厘看來與晉地西秦祭祀河伯是一樣的。

  黃河有河伯,晉地多祭河伯,也是和這里一樣的斂財辦法。

  原本只是在晉地的習俗,慢慢沿著黃河傳到上下游,秦靈公時代,更是組織了秦國第一次大規模的河伯娶妻活動。

  秦靈公差點將自己的女兒作為河伯婦沉入河底,從那之后原本只是晉地的習俗也在秦國開始扎根。

  民間祭祀多有巫祝、鄉老、地方大族把持。

  娶妻是假,斂財是真。

  駱滑厘既見過世面,哪里不知道這里面隱藏的東西,心中第一次對墨者的身份有些不滿…若當初不是墨者的時候,自己提三尺劍,早將這些借機斂財之人誅殺,逃亡天下,何至于現在還不準動手?

  他心想:商量,商量,這要商量到什么時候?既是惡人,又是弊端,殺了不就大利天下嗎?這還有什么要商量的?適這人,什么都好,就是這個凡事要墨者相商的提議可真不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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