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盟誓的諸人,多是些沉浸陰謀的老狐貍。
大尹的話稍微一點,這些人便咂摸出了一些味道。
叔岑喜看了一眼旁邊的小司寇,就著大尹說起的鄭伯克段事問道:“如今城內百姓對此童謠如何看?”
小司寇是秋官,地位不算太高,但很特殊。
小司寇的職責是“掌外朝之政,以致萬民而詢焉:一曰詢國危,二曰詢國遷,三曰詢立君”。
這三件事雖然已經基本被貴族所壟斷,但是城內百姓的反應也不得不被重視。幾十年前的那次政變,也是先取得了城內百姓的中立態度后,司城一系才對大尹動的手。
小司寇多少知道一些民眾的反應,說道:“城內庶氓對此童謠傳唱不止,但也只多說月朗星稀、日月同懸之事。對宋公之位,并無太多關心。”
大尹靈琦笑道:“便是在這!既然不關心,便要想辦法讓他們關心才行,這就要用鄭伯克段的謀劃。”
“公子田年將弱冠,性格暴烈剛強,素有雄心。他若怒楚,招致楚人圍商丘,城內死傷數千,到時候這童謠再唱出來,便有些不同的味道了!”
“如今司城皇必然以為我等要借童謠而謀事,我們偏偏不做,反而要歌頌公子田之雄心。讓其攻齊、叛楚,養其驕縱之心。若楚王遣人吊唁,也可趁機生事,讓楚厭怒。”
“齊雖亂,但根基猶在,結怨于齊,日后必遭報復。楚極大,又有秦盟,宋亦不能擋。”
“戰亂一開,百姓必然怨怒。屆時再焚燒城內存糧,城內必然大饑。城內大饑,百姓必怒公子田。屆時童謠唱起,國人豈不行當年逐衛成公事?”
“欲要毀之,必先縱之;欲要謗之,必先譽之!”
眾人一聽,紛紛大贊。
原來根本不需要再去費心編造童謠,只需要讓這首童謠在合適的時候重新唱起來就好。
不可能編出比這更有神秘性的童謠了。
一旦真出現大尹說的那種情況,城內大饑,放出傳言說是司城皇與公子田執意叛楚親晉,到時候百姓暴怒,己方這些人再趁機奪位,正合童謠中兄終弟及之意。
衛成公事,說的便是類似的情況。
晉楚爭霸階段,晉國問衛成公借路救宋,可能是晉國假途滅虢的事做的太多借路的名聲不好,衛成公不同意。后來晉國希望衛國作為仆從國出兵,衛成公還是不答應,導致大夫趁機煽動國人暴動,趕走了國君,因為國人擔心晉國的報復。
如今不再是春秋之世,百姓對于國政不再那么關心,氏族結構逐漸解體,戰爭的規模也不斷擴大。
但是,如果真的不得人心,百姓還是會有怨言。如今傳唱這首童謠,只是關心日月星辰事,等真到了那一天恐怕關心的就是誰人為君的事了。
如今中立,將來只需要稍微傾斜,這些人覺得便大有可為。
既然大尹連被圍攻之前焚燒城內存糧這樣的辦法都想出來了,眾人也就不再藏著掖著。
叔岑喜補充道:“我等也可先遣派心腹之人,前往楚國,送上禮物,表明我等愿意親楚,求楚王攻宋。如此一來,圍城之時,我們再行驅逐昏君事,與楚成盟,便可以讓百姓少遭兵禍。這是天帝所喜歡的,也一定會賜福。”
“如今楚勢大,又有齊、秦為盟。若與三晉爭,宋乃必爭之地。宋雖非強國大邦,卻也不是那些百乘小國。楚只求結盟朝覲,并無斷絕祭祀吞并之心。我們這也是為了祖先祭祀、百姓少遭兵禍啊。”
眾人紛紛稱贊叔岑喜宅心仁厚,確有君主之風。
只有小司寇憂慮道:“若要守城,墨者必回。墨翟為人尚行義、誅不義。我只怕…他們墨者會礙事啊。”
左師大笑道:“你難道沒有聽聞當年墨翟談及楚王子閭事?儒生以為王子閭是仁義之人,墨翟卻認為如果是為了行大義,王子閭應該選擇為君而不是不同意。在墨者看來,君主立廢,不過小事,只要能免遭兵禍便是義舉!焚糧之事不泄,墨者定不關心。唯獨焚糧之事需做的嚴密。”
此時并未有人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君位再變,也不過是父、兄弟、子嗣之間,似乎這是天地間無可更改的規則,所有的一切謀劃都要在這個規則之中。
適沒有出現之前的墨者,對于王子閭的事與當時主流的“仁義”判定大不相同。墨子就認為你要覺得你行你就上,你要行還不上那連仁都算不上。對于兄弟子侄之間的奪位,墨者并不是很關心,關心的只是上了之后行不行,但還是沒超越王侯子嗣的范疇。
大尹點頭同意左師的想法,又道:“若親楚,將來必怒晉。三晉雖強,必勝齊,但楚、秦、齊三國合力,未必便能輸給三晉。三晉勢大,又不能不考慮。商丘、陶邑皆大邑,然而距離三晉太近而距離楚太遠。”
“將來一旦成事,不能不考慮這件事。”
“墨翟大義,其弟子適亦有大才,我聽聞那日所及沛地行義事,便說過三晉之事。”
“其弟子適請行義于沛,曾說沛地、彭城三晉遙遠,將來若三晉勢大,可遷商丘之民前往彭城,以避三晉兵鋒。”
“傳言既出,我本不在意,如今看來墨者行義果有深意,確有大才,非我等所及。”
“墨者行義守信,墨翟大才,下面更有諸多人物,沛地必能大治,墨者又守信,十年之約必會遵守,無心權勢,倒是沛地大治,再遷商丘民于彭城,可為都,以避三晉鋒芒。”
“其二,皇父一族在陶邑商丘勢力頗大,他自有黨羽密布,將來遷民于彭,也可以防止皇父黨羽作亂。若事成后都城仍在商丘,恐其黨羽死士行復仇之事。”
“如此一來,我們便要提前準備,不可讓墨者以為只有他司城有行義治沛之心,也好讓沛地之民知道我等之名,以備后事。司城皇也不會察覺。”
大尹這樣一說,在場的這些精于陰謀而少于雄略的人也都逐漸反應過來,紛紛稱道。
才知道其中深意,墨者竟然早已在為將來事做了準備。
夸贊了幾句未雨綢繆之類的話后,又感慨了幾句墨者偏偏要行義竟不能為己所用,否則又如何需要今日的這些謀劃?
感慨之后,大略已定,剩下的便是那些細節,以及事后的利益分配。
事后的利益分配,才是重中之重,也才是這個同盟能夠堅持下去的最牢不可破的盟約。
司城皇府中,父子相對而坐。
父子未必不能因為權力而成為仇敵,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比那些盟誓合謀要緊密。
和那些政敵一樣,甲士環繞府邸,那些前往封地的私密屬下也在準備征召農夫、準備戰車。
司城皇對于那些童謠憂心忡忡,他們的政敵知道這童謠不是他們編造的,但司城皇卻不得不相信這童謠就是政敵編造的。
皇父鉞翎寬慰道:“父親,此事不必憂心。若這童謠真有深意,又是那些人所為,必有后續。若有后續,此事大妙!”
司城皇嘆息道:“妙在何處?”
“一旦有后續童謠,便可借機誅殺。以劍殺人,需要有名,他們這是送名于我們。只要我們做好準備,勝算極大。若暫無后續,也另有計較,可計長遠。”
司城皇問道:“如何計長遠?”
“長遠事,需長遠看。如今三晉尚未得封,田氏雖大也不敢取齊,我等雖也是玄鳥之后,但畢竟已出五服,只可行周公事。若將來三晉得封,田氏取齊,那又另說。”
皇父鉞翎對于近在眼前的可能,并不擔憂,這時候誰都不能先動,宋公剛薨,尚未安葬,這時候誰先動誰反而被動,只能提前準備以防萬一,卻萬萬不能先出手。
司城皇聽到行周公事的說法,深以為然地點頭,卻又道:“行周公事,何其難?如今上有君上,下有兩氏,六卿之中尚有大半數非與我等同心。長遠計,恐有變故。”
皇父鉞翎搖頭笑道:“變故雖可能有,但父親也可掌握。將來楚人圍宋,父親已先示好墨者,即便不示好墨者也必歸來守城。墨者守城之術精湛,楚人素知,只敢圍而不敢攻,怕損銳氣。”
“屆時求救三晉,三晉兵若至,則功歸于父親。當時父親便可求公子田一事。”
司城皇問道:“多要封地?”
皇父鉞翎笑著搖頭,說道:“封地皆是宋土,父親若將來想成大事,封地何用?”
“那要什么?”
“父親,公子田喜好別人夸贊,又有雄心,卻不喜歡別人指責和怨恨。他喜歡獎賞別人以獲得別人的稱贊,卻厭惡別人鄙棄、怨恨他。”
“所以,到時公子田酬父親之功,父親便可說:獎賞別人會讓別人記住恩情,人們高興又夸贊;而懲罰別人會讓別人怨恨,人們憤怒又指責。”
皇父鉞翎哼聲笑道:“以公子田為人,他必信此言。到時父親便可說,讓君上獎賞別人,而父親卻去懲罰別人。讓君上掌握獎賞的權力,讓父親掌握刑罰的權力。若有刑罰之權,宋地皆是父親封地,又何必在意再多取封地?”
司城皇咂摸了一陣,又聯想了一下平日公子田的性格,終于明白過來,喜笑溢于言表,大贊道:“好!”
皇父鉞翎又道:“如今童謠既出,公子田也必心憂,必然親近我等而疏遠那些人。父親可以不必再追查這些童謠是誰人所作,不但不查,還要多讓人傳唱。傳唱既多,公子田心必有慮。”
“會葬之時,可多備甲士。若公子田有心發難,則趁機發難,一舉剪除株連。再者,也要防備那些人會葬之時動手,所以甲士必須多備,多發錢財黃金收其心。墨者以義為寶,常人卻以金玉為寶,我等既以一國為寶,便不能歷史呢財貨。”
“若公子田不趁機發難,那便可以為長久計,將來取刑罰之權。人易忘賞,卻懼刑罰。”
司城皇考慮之后,只有一事放不下,便問道:“你的謀劃極好,可若將來三晉得封、田氏代齊,我等行此事…那些墨者會不會有所動作?”
皇父鉞翎大笑道:“父親勿憂!墨者雖勢大,賢才極多,但豈不聞當年墨翟論楚王子閭之事?他們豈在乎什么君臣父子之義?莫說父親要等到三晉田氏做后再做,就算現在做了,真要行墨者大義,墨者也不會說什么,反而必會相助。墨者無君無父,只在乎義,此事勿憂。”
司城皇也笑道:“聽你一說,我無憂也!”
皇父鉞翎又道:“父親,如今您是司城,當然希望司城權越大越好。若父親為君,可愿尚賢而強宋?”
司城皇還沒嘗試過這種換位思考,仔細考慮后點頭道:“我如今厭惡尚賢之說,但如果我為君上,我又喜歡墨者尚賢之說。只是…節用、節葬、非攻之類,卻難。若宋強,我為何不攻?若宋弱,我當然希望不攻。”
皇父鉞翎點點頭,說道:“就是這樣啊,但墨者多賢才,若為君用之可強國。所以可交墨者以結好,至少不怨,將來或可用,或不用。但若有怨,只有不用一法可走。守城之事,還需墨者出力,宋城雖大,但公輸班弟子多有奇巧之物未必就攻不下。若三晉兵未至而亡商丘,大事休矣!”
父子倆計議已定,連夜召集甲士,多給賞賜,以備會葬之時可用。私密屬下又前往封地,準備征召私兵,又連夜派人去工匠會購買車輪為將來多備戰車,不親自出面也不說是為戰車用,只說是田車用,以免墨者不售。
同時不再追查童謠的源頭,反而暗暗鼓動孩童傳唱,多給吃食,或陰遣人多買麥餅分發孩童多教傳唱,以為公子田聽得太多心生芥蒂。
按說君主之死,乃是國喪,舉國皆哀才對。
幾十年前并非國君的鄭子產之死,男子舍棄玉佩、婦女不帶綴珠、庶農哭訴子產死乎民將安歸,市井之間三月哀聲。
然而在宋國,國君薨,哭聲也只在哭聲應該出現的地方,泣聲不多,倒是斧金之光頻頻閃現。誠可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