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陶回到太保府的時候,太保正與武陵王師諸葛恢座談。他本身便沒有完成太保的吩咐,加上這種事情也不好當著外人的面講起,于是便暫歸偏室,等著太保召見。
房間中,諸葛恢身披一件素袍,頜下三縷長須,雖然不以儀容見著,但舉止之間也都甚有風度,只是這會兒臉卻不大好看。
王導眼望著諸葛恢,肅容沉聲說道:“社稷當事,孝子不宜久執恒禮,此論《禮》中亦有深權。方今未稱善世,內外俱有焦灼。假使元規仍在,只怕也要痛感難安,不敢肥遁避世。我知道明多憐令婿失怙,不愿他銜痛壞禮,但事從于權變…”
“太保所慮諸多,我都能體會。然則庾郎熱喪在身,本身亦非歷得顯用的高士,即便方今多事,孺子未必能為,奪情之議,實在無從提及。故中書生而眷我,如今斯人不再,我是不敢妄為壞情之論。”
諸葛恢面有難,只是搖頭拒絕。
王導聽到這話后,不免有些失望,他也明白自己想要讓庾亮的兒子素服任事的想法有些為難人,諸葛恢的拒絕不無道理。方今雖是禮法崩馳之世,但庾家也是中朝舊家,要讓庾彬壞禮從事,實在是強人所難。
諸葛恢不愿去勸說女婿,王導便也不再強迫,只是將許多奏書擺在了書案上,嘆息道:“我也不是強要壞人倫常,實在眼下頗有內外交困之擾,窮而思變啊。”
諸葛恢垂眼一瞧,能認得出那幾份奏書多與歷陽方面有關。他也知道這幾日關于為庾懌請授刺史的議論又變得熱鬧起來,許多人都已經表態。
其實關于這件事,諸葛恢也覺得根本就沒有阻攔的必要,庾懌占據西府已經成了一個事實,即便不得其位,但實際上已經做成了局面。臺中一直拖延不授,反而不利于西面局勢的穩定。
王導也看得出諸葛恢的意思,嘆息說道:“庾叔預本是陛下元舅,能自履要塞為朝廷防守西門,本來也是一樁好事。只是歷陽本為其家舊孽之地,叔預其人早先也未鎮重土,我是擔心他輕權率進,求切誤功啊。”
其實關于庾懌晉升豫州刺史的事情,在臺中已經排上了日程,即便旁人不催,這件事近期內也就會落實。可是這一次王導為難之處在于,伴隨著為庾懌請任豫州刺史之外,還有關于在涂中僑立梁郡等中朝舊治的請求。二者混為一談,便讓王導不好決定。
涂中那個地方,乃是江表屏籬,若想江東安穩,必然是要有所經營的。庾亮在世的時候便曾力主此事,當時王導并沒有強烈反對,結果因此而讓祖約心生猜忌,怨望朝廷,釀生大禍。
可見那一個地方情況太復雜,庾亮在世的時候,中樞尚是權重,又有郭默那種熟知北地形勢的宿將幫手,仍然沒能取得大的成果。如今庾懌卻要以歷陽新廢之土,進望涂中兇險之地,無論是其能力還是威望,王導都不看好。
所以他是希望諸葛恢能夠說動庾彬歸朝,以此來對庾懌施加鉗制。庾亮這個兒子本身雖然不足以發揮大用,但其人歸都,很大程度上就能將皇太后對庾懌的支持分享一部分。庾懌在歷陽本來就沒有太深根基,一旦中樞的支持減少,迫于無奈,步伐也會放緩下來,不敢過于激進。
王導倒不是要一意阻撓邊將求進,而是因為眼下的情況不允許。江東新定之廢土,亟待安穩以恢復元氣,這個時候邊地行事如果過于激進,勝未必足喜,敗則引禍尤深。
荊州陶侃那里便是一個例子,圍繞著襄陽膠著維持,不能進取,不敢引退。錢糧人命俱有大耗,卻未能得寸土之益。雖然這樣一來能夠緩解荊州強藩對中樞的壓力,但王導作為執政重臣卻實在高興不起來,畢竟敵虜胡奴才是共同的敵人。
“既得隴,復望蜀,太保難道不知緣起何處?”
諸葛恢講到這話的時候,語氣中不乏淺怨。他是真的有不滿,前段時間他以武陵王師的身份,爭取將湘東并入武陵王封土中,并且希望王彬能夠出任武陵相。那里也是數郡之地,而且能夠與江州互為表里,進則足以制衡荊州陶侃,更可以順勢為其爭取南蠻校尉之職,以分荊州兵事。
原本這是一個很漂亮的計劃,可是當諸葛恢找上王彬時,王彬卻因湘東山水兇惡而拒絕,結果這個職位便一直懸而未定,而陶侃為子請任王衛的奏書卻已經到達了都中。
當然這還不是最讓諸葛恢感到氣憤的事情,他也知道王彬近來諸多不順,若真是懶于勤任倒也罷了,能夠理解。可是此人厭居瘴鄉,如今卻要窮逐會稽這錢糧富地,取舍輕重,其人脾性畢露無遺!
所以早前王彬登門拜訪,希望能夠得到他的支持,諸葛恢根本就懶于回應。也因此,剛才王導請他出面說服庾彬歸都,以此而對庾懌施以羈縻時,諸葛恢斷然拒絕。他甚至對太保都生出幾分怨氣,你家兄弟矜貴,不居潮濕之地,難道我家女婿就是名賤,要自傷為你家修補漏洞!
王導聽到諸葛恢這語氣,便知對方也是誤會了自己,以為自己是在費盡心機幫族弟謀取善任而罔顧別家。只是這件事他根本沒辦法解釋,難道要告訴諸葛恢,我被我下屬坑了?就算是這么說了,對方也要懷疑駙馬究竟是不是受他指使,畢竟好處要落在他家頭上。
且不說諸葛恢有怨氣,王導自己又何嘗不怨。原本只是走個過場的事情,結果卻鬧得這么復雜。單單最近這幾天,臺中所涌出來關于官員任命的議題,比過往大半年的時間里還要多!哪怕沒有諸葛恢的提醒,王導也明白這就是王彬爭取會稽內史的惡果!
可是他又能怎么辦,王彬那里是說什么都說不通,只是一意要求會稽。如果自己這里再一味的強阻,局勢會不會亂還另說,家勢首先就要崩了!
況且,因為此事有了王彬的加入,就算自己再阻止王彬,別的人選也不會輕易確定下來。目下這個形勢,較之王導早先的預想早已偏出萬里之遙!
心里雖然不乏苦悶,但王導還是耐著性子說道:“世儒南向,其實也是時勢所趨。江表流人日密,左近幾無閑土,勢必要逐南引流。會稽地廣人稀,正是宜居之所,即便不以南北偏論,若有鄉友居彼官長之位,于動蕩之人心也是極大安撫。”
對于王導的解釋,諸葛恢倒也認可,但問題是,若只需要擇一僑者尊長,又何必一定要是王彬?
“我也曾任會稽,彼鄉雖是人疏,但卻不乏鄉豪蠻宗。若只以單車行之,不過垂手之閑吏,靖土無能啊。”
雖然不滿于王彬的求任,但諸葛恢還是就事論事,以自己的經驗給出一個實在建議。
王導聽到這話后也是驀地一嘆,他之所以要找人墊場,也不乏這方面的考慮。如今會稽乃是東揚州治,內史上任,如果配以軍職,于情于理都不合適。所以要派一個次等人士前往,久治無功,再擇別選加以將軍號便有了借口。
可是現在,如果王彬赴任,本身如果還假節管軍的話,這不就是明明白白在告訴時人,王彬過去就是為了取代沈充的位置!一旦那么做了,沈充能容忍那才見了鬼了!
家事困擾不足為外人道,王導與諸葛恢相談,最終也沒能談出什么結果。待到送走了諸葛恢,他又聽屬吏言道長史梅陶已經回來,于是便將人請了過來。
“職下有負太保所托…”
梅陶進門之后也不虛言,便將剛才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
王導聽完后,坐在席中沉默良久,才驀地嘆息道:“殷洪遠或無公才,卻不乏公心啊。”
梅陶聽到這話,眉梢已是一抖,心道太保說出這樣的話,足見對殷融已是大感失望和不滿,可以說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的話,殷融應該就此要與臺城絕緣了。
其實王導對殷融倒也沒有多深的怨氣,他根本就不知殷融與沈哲子的私怨,而且也明白就算沒有這私怨的話,沈哲子未必不會舉薦王彬。讓梅陶去安撫殷融,也是不想冷落舊人,但這個殷融實在是讓人無語,根本不堪扶就。他眼下又是諸多困擾,既然如此,索性由之。
在席中枯坐片刻,王導才吩咐道:“稍后我讓彥道抄錄一部分卷宗,請叔真送往東曹,囑咐駙馬都是臺中急用,不要怠慢。”
梅陶聞言后便領命退下來,過不多久便帶領幾名屬員往東曹行去。
幾個碩大的竹箱擺在了東曹官署廳堂內,梅陶有些尷尬的轉述了太保的話,而后也不久留,匆匆而去。
沈哲子望著那幾個竹箱,不免有些傻眼,而旁邊的張鑒等屬員,臉上也帶著一些苦笑。
“曹首,如此多的事務,要在幾日之內定卷,根本就做不到啊!”
稍年輕一個的御屬周牟望著竹箱上附著的長長名目,幾乎一眼望不到尾,甕聲甕氣道。
“太保是知我曹內頗多文墨逞威、虎步疾行的健吏,因而加以重任。先不要說做不做得到,盡力而為。”
沈哲子干笑兩聲,有些氣虛的鼓舞眾人。王導把這么多公務壓下來,簡直就是要把他或埋在卷宗里。對此,沈哲子雖然不乏薄怨,但也認罰。假使易地而處,他是忍受不了自己屬下中居然有這么一個刺頭,王導這么做,已經算是很有涵養了。
況且他來臺城也不是為了尋釁滋事,終究還是要做事的。而且,這么多事宗里面,未必找不到一兩點可以借題發揮的地方,到時候自己當然要當仁不讓,匡社稷于傾頹,還世人以公道!
這么一想,沈哲子心內正義感爆棚,大臂一揮說道:“諸位各撿卷宗,屬意隨性,毋須留力。譬如名驥疾騁,壯士揮戈,案頭卷尾,未必不能克成千石之功!”
曹下這些屬吏們聽到沈哲子這壯言,年輕些的不免精神一振,擼起袖子便撲向卷宗。而年長些的則要世故一些,明白駙馬此言太虛,不過也都不怠慢,各自分揀起來。畢竟名爵之類于他們而言雖然太虛無,但是曹內墨耗、紙耗的補貼,較之別的官署要豐厚得多,錢糧入袋總是瓷實的。
對于這群態度認真,任勞任怨的屬下,沈哲子非常滿意。他雖然沒有刻意經營,但是官署內氣氛卻很好,既沒有人浮于事的閑散之風,也沒有勾心斗角的陰祟事跡。
不過這好氣氛只維持了一天,從傍晚開始,東曹官署門口便不乏臺臣們在左近晃悠。起初東曹這些屬員們倒沒有察覺什么異狀,畢竟他們還要埋首卷宗,根本無暇他顧。可是到了第二天,便有更多的人匯聚而來,甚至有人登門入內,興致勃勃的言起昨日臺內發生的事情。
人沒有傻子,起先東曹這些屬官們雖然好奇于為何突然這么多事務被分配到東曹,甚至有許多還超出職任。但是苦思無果,也只能認為是太保看重他們的辦事能力,所以重任相加。
可是聽到別的臺臣們言起沈哲子昨日在臺中的威風事跡,這些人哪怕再遲鈍也能想明白,這哪里是什么重任加身,分明是他們的曹首在外面惹了事,太保又不好直斥,以此薄懲罷了。
明白了這一點之后,眾人再望向那些堆積如小山的卷宗,個個臉上都浮現苦,繼而望向沈哲子的眼神也變得凄怨起來。
感受到諸多下屬們哀怨目光的注視,沈哲子也是不乏尷尬,索性將大批卷宗擺在廳堂內,以此來隔絕那些幽怨的目光。不過倒也不能因此與世隔絕,隨著他痛罵殷融的事情在臺中傳揚開,交好者類似庾條、紀友等紛紛登門。
每當有客人到來,稱贊沈哲子辭鋒雄健,將虛名乏實之輩罵出臺城,沈哲子總免不了要笑幾聲,謙稱作小試牛刀罷了,不足以夸。
這一點倒是真的,只能說殷融心理素質太差,要知道當年他入都爭娶公主的時候,幾乎是全城非議,被人當面羞辱都不是一次兩次,可他還不是硬撐下來了。假使沒有當年的堅持,如今他那么罵殷融,難免又要被人指責貉子狂悖無禮,不識名士。
可是殷融就沒這種韌性,不獨自己滾出了臺城,甚至連在臺中擔任掾屬的兒子都召回了家。殷浩雖然沒有辭官,但也是少履臺城。整整一大家子,居然就擺出一個與世隔絕的架勢。
這種行為邏輯,沈哲子也是費解。所謂的物議,雖然多有偏幫弱者,但問題是你要有存在感啊。一家人枯守庭門之內,死了旁人都不知道,更談不上關注度了。況且就算他家想等事態冷卻再為他謀,但問題是沈哲子一直活躍在時局中啊,哪會給其咸魚翻身的機會!
因為當事另一方完全沒了聲息,于是臺內每每論起此事,難免要在沈哲子戰績上再添濃墨重彩一筆。
當然這些也只是閑談,臺臣們主要心神還是集中在近來劇烈變動的人事任命上。大量顯職在這段時間里被人謀占,即便是無幸分一杯羹,單單旁觀這架勢,也能感覺到局勢在快速的推進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