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與孔混離開這酒樓的時候,恰逢對面也有幾人正行過來,乃是太保府長史梅陶與早先遭受王彬羞辱的殷融,以及殷融的侄子殷浩。還有一個人,年在四十歲許,則是王導的妻弟曹曼。
對面那一行也看到了沈哲子和孔混,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碰面,難免有些猝不及防,神情都略有尷尬。
這種時刻就顯出來沈哲子的心理素質實在過硬,略有錯愕之后便上前一步對梅陶拱手施禮,笑語道:“不意在這里碰見長史,若知長史同樣在此為客,剛才就應過席拜見,實在失禮。”
梅陶干笑兩聲,心里卻忍不住在怒罵這酒樓的管事,既然駙馬在這里,為什么不提前知會一聲好讓這對冤家避開。
他已經可以聽到耳后已經傳來殷融粗沉的喘息聲,心內不免更加叫苦,他是奉太保之命,特意抽出時間來安撫一下殷融,不要因為王世儒一時忿言而棄官不任。苦口婆心勸了良久,才算是將殷融暫時安撫住,卻沒想到又在這里仇人見面。
梅陶視線余光快速一掃身后的殷融,只見此公臉色已是鐵青,乃至于雙肩都隱有顫擺,可知心情之激蕩。一見此狀,梅陶便知他這大半天唇舌苦功是白費了。
說實話對于殷融如何面對同僚,他倒不怎么在意,彼此本身就沒有太深厚交情,只是身負太保之命而來,不能眼見雙方再起沖突,因而便連忙上前一步,站在了沈哲子面前,干笑兩聲,說道:“這倒是巧得很,我本來少履此地,都中本就米貴,梁園又是更高,囊淺不支。沒想到只此一次,便碰見了沈掾。本應歸席共飲一杯,可惜俗務纏身,只能擇日再聚。”
他是想趁著殷融發作之前趕緊離開,這么說也是在告訴殷融不要不識抬舉,自己也是搭上錢財和時間來開導他。
沈哲子本來也沒打算多說什么,只是梅陶乃是他直屬的上級,見面總要打聲招呼。
不過看到殷融那近乎殺父之仇的忿怨目光,他反倒有了一些興趣,因而便站在走廊里也沒有要退開的意思,笑語道:“長史抱怨確是有理,不入此樓,不知金賤。不過今日得見,倒是讓我自覺有慚,入職以來,還不曾正式禮拜長史。擇日不如撞日,不如長史暫且留步,讓我少敬一杯。俗務雜若蛛網,強理不順,久老難免穢神,終究還要勞逸結合。”
梅陶聽到這話,不免有些急眼,只是還未及開口,后方殷浩已經開口說道:“人盡皆知,駙馬出身江東豪首之家,耕土連綿,桑林漫山,歲出萬斛,日織千尺。又能廣結鄉人,大興貨殖,難道也會有米貴金賤之嘆?”
“哼,貉子淺見薄識,神昏志濁,唯知囤積自肥,身心專望于一隅,最好滋事弄權,害賢阻能,廣榨民財,以利惑眾。如此庸濁之輩,有何面目自邀于人前?”
殷融從看到沈哲子那一刻開始,便已經是五內俱焚,牙齒幾乎都要咬碎。他雖然是被王彬斥作農家卑流,但歸根到底,此事起因還在沈哲子,若非此子奸詐挑撥,他又怎么會遭受如此奇恥大辱!
“殷君慎言…”
梅陶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變,忙不迭開口喝止。至于更后方的曹曼,則將兩手籠在袖中暗搓,饒有興致的觀看著眼前一幕。
沈哲子聽到這話,望向殷融的目光中已經帶著些許冷意,略作沉吟后,才開口冷笑道:“檻下老犬,亡出于門戶鄉土,倉皇遁藏于江表,還敢作浪言窮吠!我家深耕于鄉,歲出有余,逐于天道,以盈濟困,俱是民生享用,俯仰無愧!”
“你這乖張性厲之徒,未思江表茍存之惠,未有寸功于社稷,未有微庇于小民,生則無養父母,死則魂不歸鄉,本就是喪親絕義之孽種!幸享于國用之饋,假忘生人之多艱,少恤君王之困苦,奔逐南北,惟求自得,衣食未能自養,才用不足償恩。偶得淺譽,已是天道有疏,居然還敢奢望大治?”
沈哲子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放嘴炮了,盡管周遭與聞之人都已是目瞪口呆,而殷融更是目眥盡裂,就連殷浩都氣得臉色青紅不定,然而沈哲子卻還仍有未盡之意,只是有些口干。
他在原地徘徊兩步,順便組織一下詞匯,待見殷融將要有張口反駁之勢,便又戟指對方怒喝道:“匹夫,你若真有顯才難掩如囊中藏錐,誰人又愿以自傷阻你鋒芒!方今本為國用之匱,丈夫但有一二才用可彰,一二志氣待揚,俱能得其道行之!唯有愚者自困,裹足無進,怨天尤人,唯欠自省!不知天命,不知道義,不知自量,諸事無知,馬齒空長,滿腔殘怨,枉生為人,你是何種賢能?”
“沈、沈掾…”
隨著沈哲子壯聲收尾,旁邊的梅陶才悚然一驚,忍不住開口想要勸止,然而頭腦卻是一片混沌,不知該說什么。他本以為殷家叔侄一唱一和譏諷沈家宗賊土豪的家風已經是很過分,卻沒想到沈哲子戰斗力如此驚人,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在場這幾人,不獨梅陶有些愣神,包括沈哲子身后的孔混,還有另一方的曹曼,望著沈哲子的眼神都有些發直。這也難怪,沈哲子懟人的戰斗力名著一時還是在幾年前,當他娶了公主又在都中混了一段時間后,敢于當面挑釁的人已經不多了。
加上沈哲子也在有意識的收斂,畢竟他也沒必要滿世界樹敵,能夠和睦相處、禮尚往來最好,所以他的這一面漸漸便被人所遺忘。可是這一次被殷融一次又一次的撩撥,再顯露出來,仍然光彩攝人。
那被當面呵斥的殷家叔侄,本身也是呆愕當場,過了一會兒之后,殷融才反應過來,整張臉已經漲紅如同油炸蝦殼一般,兩眼更是隱有火光吞吐,嘴角顫抖不已,過了好一會兒,才陡然發出一聲咆哮,揮著手中銅柄如意便往前撲來:“貉子竟敢如此辱我,必與你這豎子不共戴…”
咆哮聲戛然而止,那是因為沈哲子從袖中掣出一柄尺余長的利刃,眼泛冷光直望著殷融。他這個貼身帶著兵器的習慣,還是當年被庾亮強迫入臺城的時候養成,至今未改。
當然在臺城內貼身藏刃有些不合禮制,但是一來沈哲子幾乎不會露出來,根本用不到,二來他本身便有劍履上殿的尊榮,只是自己不以此自恃罷了,在臺城里貼身帶著一柄短劍,即便被人看到,也無人能夠詬病。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沈掾快快收起尖刃,彼此都是公府共事,何至于要到兵刃相迫!”
梅陶在一邊急的直跺腳,心內已是懊悔到了極點,他就不該接這件事,得罪人的是王彬,引起事端的還是殷融自己。至于這位駙馬,行事確實霸道了一些,但是說實話,如果不招惹的話,對方待他向來也是禮數周全,并不冒犯。
殷浩隨之清醒過來,他眼見沈哲子亮出兵刃的同時,一時守在門外的駙馬貼身班劍甲士也沖了進來,忙不迭上前一步,將叔父拉了回來,繼而眼望著沈哲子凝聲道:“駙馬是打算在臺內行兇?”
沈哲子聞言后輕笑一聲,屈指一彈劍脊,說道:“殷君此言不當,若真是奸佞當場,哪管是什么場合,舉劍即殺!但若只是區區一二庸人怨夫,實在不配污劍。意趣有悖,本也不必言多,窮逐言傷,強撩至怨,誰人之過?世事紛繁擾人,我又何嘗不是年少性厲而孤膽?胸懷稍遜,或是年長德厚,也未可知。”
梅陶聽到沈哲子已經將殷融貶得一無是處,還要警告別人不要惹他,簡直急得冷汗都冒出來了,忙不迭開口說道:“彼此俱是性情,言語或有互傷,但終究也是府內同僚,諸位即便不見于我,還望能稍念太保,勿作厲爭。”
沈哲子聽到這話,連忙將尖刃收起遞給身后的班劍,繼而上前一步深深施禮,一斂狂態說道:“年少性狹,未有容斂之雅量,失禮于長史面前,實在慚愧,敬候長史問責。”
梅陶聽到這話,嘴角已是忍不住一顫,心道眼見剛才那一幕,我哪還敢問責你?不怕你罵人,也要擔心被你亮刀子看一看。
殷融那里本來已是氣急,再眼見沈哲子如此作態,心內更是恨極,作勢便要前撲。可是殷浩卻知眼下單輪人頭他們都不占優,再糾纏下去只會更加自取其辱,忙不迭上前去攬住叔父,只是望著梅陶流露出哀求之色。
這酒樓本就是賓客往來之地,此時已經有許多左近臺臣們問詢趕過來,遠遠站在那里看熱鬧。梅陶也知道沈哲子實在不宜再留下去,且不說這件事是非如何,榮辱如何,單單太保府內屬官居然在外爭執大鬧起來,太保臉上不會好看,也是他這個長史的失職。
所以,梅陶便又望向沈哲子,掩袖輕輕擺手,示意他先走。
沈哲子出了一口氣,也沒必要再留下來,于是再對梅陶和另一處的曹曼施禮,然后才轉過身來對旁邊仍有些遲鈍的孔混擺擺手,一同離開了酒樓。
行出不多遠,孔混才嘆息道:“殷洪遠這又是何苦!一時執迷得失,先邀辱于人,后取辱于己。進退失據,實在可嘆。”
沈哲子剛才言辭激烈,這會兒神態卻是平靜。其實他與殷融本就沒有什么大仇,彼此本來就沒有什么交集,就算共同在公府為官,但是注定路數不同。但這世上總有人恨人有笑人無,將自己的不如意歸咎旁人。
沈哲子年紀不大,但也算是時局中的老江湖,這種沒來由的怨氣怎么可能還會忍耐下來。他以南人而活躍在時局中,本身就是困難多多,如果凡事容忍,旁人不會覺得他有雅量,只會覺得他外強中干。
況且,就算殷融沒有得罪沈哲子,沈哲子也不希望這樣的人出任會稽內史。倒不是說殷融有多卑劣,關鍵是根本沒有任事的心思,行善不能,為惡都沒有能力。沈哲子之所以要謀求一個典選之職,就是希望能夠用自己的力量,來稍稍遏止一下時下漸濃的虛妄之風。所以他在東曹掾任上,是不可能舉薦那些玄虛之士。
眼見沈哲子還算聽話的離開,梅陶不免松了一口氣,繼而又望向已經氣得口不能言的殷融,想要開口安慰勸勉幾句,卻不知該說什么。
殷融被殷浩攙扶著才能站穩,他雙目緊閉,半是羞憤,半是心恐,不敢多看周遭那些觀望之人。沈哲子那一番指責,可謂字字誅心,一時怯于對方勢盛不能即刻反擊回來,與他而言已是致命打擊。
他一刻也不愿多留在此,氣郁于胸膛之內,眼角已有淚漬滲出,長嘆道:“貉子性穢如瘴,唇舌如刀,惡言害我!不能手刃豎子,污名難洗,不敢再居人前,惟求離遠清靜。叔真兄今日盛意強挽,只能辜負相親之情。”
梅陶眼見殷融慘淡臉色,心中也是感慨,言無人長,勢無人盛,功無人彰,早知今日,又何必一觸再觸。回想沈哲子所言殷融不知天命、自量之語,梅陶漸有同感。被人如此言辭攻訐,卻又無從反駁,他也明白殷融是徹底沒臉面繼續再留在臺城了,強留也是無用,還是早早回去對太保詳述。
于是他也不再多說別的話,只是安慰殷融幾句,又示意酒樓內仆役驅散圍觀之眾,然后才送殷融出門。
離別之前,殷融眼望著梅陶,澀聲道:“我今日所遭之厄,叔真兄可有所感?太保強召貉子入臺,任其弄權滋事,我已深受其害,只恐來日公府循我舊跡者累有不絕,太保是一時晦察,只怕要被這貉子攪得絕遠于舊人啊!”
梅陶聽到這話,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心內已有幾分不悅。他原本對殷融還不乏同情,但此人實在有些不通情理,自己引咎于身不作自思,反而毀謗太保用人。難道太保力排眾議,將他舉用到會稽內史位子上就是用人得宜了?
待到送走了殷融,梅陶才對曹曼說道:“真是讓長澤兄見笑,今次太保所使,我是無計可施,現在就要返回復命,不便久陪了。”
“叔真兄自去,我也是受世儒所遣,那殷洪遠自己招惹事端卻無力招架,無咎旁人,想來太保也不會問責。”
曹曼也是從頭看到了尾,大開眼界之余,也不禁隱有憂慮道:“那個小貉子確是不凡,兇橫強辯卻又能循于情理,由其幼少可度其尊長,我真有些擔心世儒今次急求會稽,未必是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