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皚皚天地中,一隊旅人辛苦跋涉,遠遠望去,近半的身軀沒在厚厚的積雪中,速度慢如龜爬,那畫面倒有幾分引人發噱。
劉群早早便立在營門前等待著,遠遠看到這一隊旅人正緩緩靠近他們的營地,便忙不迭率眾迎上去,被草氈、毛皮層層包裹的木桶里盛放著余溫尚在的肉羹、酪飲,在這樣的天氣里,足以驅寒果腹。
那些旅人們用皮索、木棍抽打掉厚厚皮氅上的積雪,一個個身形魁梧、衣著厚重,仿佛兇惡的黑熊一般。
劉群親自上前,將盛滿酪漿的瓦罐奉至一個矮壯的中年人面前,臉上帶著一絲稍顯殷勤并歉意的笑容:“天寒地凍,還要有勞渤海公親行一遭,群實在慚愧。”
那個矮壯中年人正是如今鮮卑段部的首領段蘭,此刻聽到劉群仍以舊年封爵稱呼自己,那被風雪凍得通紅的臉龐便閃過一絲落寞,他接過瓦罐痛飲一口,然后才嘆息道:“都是過眼的舊事,如今的我也如劉公,都是劫余的可憐人,名號相稱即可。”
劉群聞言后則正色道:“若無遼西公舊年施庇,群等哪得茍活遼地。舊年人物雖然多有不在,但這一份情義仍不敢忘懷。”
說話間,他便引領著段蘭并其身后一眾壯卒們行入營地中,擇一寬敞營舍入內分坐,劉群并崔悅俱在其中作陪。
落座之后,段蘭便咧嘴笑著望向劉群,說道:“行程雖然辛苦,但想到只要行入劉公營中,自有南國純釀可品,心頭都是火熱啊。”
“若說其余還倒罷了,但若至此,豈有不讓渤海公盡興的道理。”
劉群聞言后便也笑起來,抬手吩咐人送來許多酒甕,并親自為段蘭斟滿美酒。純凈的酒漿傾倒出來,整個屋舍中頓時便飄起了一股香醇的酒味。
胡人本就好飲,兼之這來自南國的佳釀烈酒又頗有御寒之效,很快整個屋舍中便響起段部這些壯卒們豪飲之聲,段蘭同樣也不例外。
“南國物華,真不是咱們遼荒可比。”
一直痛飲數碗酒水,段蘭才捻著雜亂胡須感慨說道,而后又眼望向劉群說道:“劉公傳書,言是今年商貿又要生變?但無論變數如何,這些酒貨實在不可缺啊,否則部下兒郎還不知要如何擾我。”
劉群他們得以立足遼荒豺狼群中,除了劉琨余蔭之外,最近這兩年又得一樁可恃事務。南國啟泰四年,溫嶠之子溫放之奉命北行遼東,在遼東的馬石津建立起一個直屬于南國行臺的據點,并在之后不久,便與遼西的劉群等人取得了聯系。
當時南國行臺還在全力開拓西邊,于遼荒僅僅只是有一些商貿上的往來。此前貿易的對象也只有遼東的慕容部,但是隨著溫放之的到來,商貿規模又得擴大,也需要借此與更多遼地勢力取得聯系。
劉群等人在遼西也僅僅只是勉強立足而已,但是得益于其父余蔭,遼邊大大小小的勢力都要賣他一個無足輕重的面子,于是有關與此的遼西事務,溫放之便托付給了劉群等人。遼西諸多勢力想要獲得一個穩定的南貨來源,劉群這里便是一個唯一的選擇。
當然,這些貿易都需要私底下進行,無論是控制遼西的羯國還是控制遼東的慕容部,都不太樂見中州行臺在遼地過多滲透,因此規模并不甚大。
但從啟泰四年到如今的啟泰七年年末,遼西這些勢力多多少少也進行過幾次成功的貿易,俱都在此中有所收獲,已經形成一個不可為外人道的默契。
通過這些商貿的互動,劉群并其部眾的生存環境也得于大大改善。之所以還要維持如此古樸簡陋,原因也有很多。
一則在劉群他們看來,這也算是回報溫嶠恩義的一種方式,幫助溫家后輩立足遼荒,并不將之當作一個牟利手段。二則也是為了掩人耳目,不敢過于忘形,以免被幽州羯軍察覺到。
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遼邊胡虜多狡黠,他們雖然交易獲利,但并不會就此放松對劉群部眾的打壓。沒有足夠的自保能力,劉群他們若是在此囤聚太多物貨,那真的是找死。
所以雙方交易,往往是約定一個時間地點,由馬石津方面或通過海路、或通過陸路運抵遼西,各部胡眾自去取貨。劉群這里,只是作為雙方接洽的一個渠道地點。
聽到段蘭這么說,劉群便嘆息一聲,抱拳道:“不是我要刁難故人,實不相瞞,今年貿易不要說短缺物貨與否,只怕進行都不太可能進行得下去。”
聽到這話,段蘭臉色頓時一變,疾聲道:“何出此言?我聽說,南國今年又是壯勝,連下河北數邑,甚至就連渤海都已在兵鋒控下,如是通道自然更加便捷,怎么說不可進行…”
隨著兩地貿易的恢復,消息的傳遞也變得及時起來。遼地這些勢力也是知道南北兩大勢力于夏秋之交進行的那一場大戰,羯國不獨大敗虧輸,甚至就連國都都被晉軍攻破狠搶了一番,逼得如今羯主石虎向北遷都,就在隆冬之際還在他們遼西緊急征調了一批人力物力。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所以在接到劉群傳書后,段蘭不顧風雪阻途親行此遭。否則,劉群的面子雖然也有,但也遠不值得段蘭親自前來。畢竟面子都是虛的,沒有實力便不能獲得人發自肺腑的尊重。雙方或許有些舊誼,但隨著段遼身死,段部覆滅,其實也已經淡薄到了微不可計。
許多事情,一旦開了頭便很難停下去。段蘭這些段部殘余們,在遼西勢力還算強,但其實生存處境并不算好。如今遼西話事者乃是羯國,對于他們這些段部殘余本就提防有加。兼之遼地苦寒,物產不豐,還要承擔羯國加派的諸多兵役、勞役,段蘭維持的也是很辛苦。
與遼東馬石津方面的交易,相對于整個段氏部落而言,其實所得并不多,畢竟這種私底下的交易,很難大規模展開。但人在窮困之中,就算只是微小改善,都清晰可見,對人心的撫慰是很強的。
遼地荒僻,能夠用于商貿的物產并不多,南國物貨遠來,自然也不是為了做善事,他們需要來自遼邊的皮毛、藥材以及一些珍惜的礦產。
早在入秋之際得悉南國戰事大勝,段蘭便判斷今年貿易規模可以擴大,因是將部族人力大半投入到這些物資的采集中去,甚至就連正常的生產耕作都有些荒廢。因為只要今年交易更多南貨,無論是自用還是轉賣,收獲都要遠勝過自身的生產。這一點賬目,段蘭可是算得很清楚。
可是,劉群這里卻突然說要中斷交易,這自然令段蘭大吃一驚。他所部今年所儲存的那些皮毛、藥材之物,如果不能用來交易,堆在倉房中將全無用處。一旦不能獲得預期回報,這個冬天將會分外煎熬!
聽到段蘭的詰問,劉群也是一臉憂愁,嘆息幾聲后才又說道:“因是故誼深厚,我才跟渤海公你稍作托底。中國戰事如何,我想渤海公自然也明白,行臺再添新壯,大舉北進攻破羯國已經為時不遠。當此兵事大用之際,本就沒有多少商貨可以外輸濟遠。”
“若僅是這一樁,劉公無需煩憂。今年無論多少南貨抵境,我部都可全擁。宗國聲勢大壯,社稷復興有望,我們這些邊荒仆從也是由衷欣喜。劉公若能助我今次,我可向你保證,一旦未來有所需要,我必以族力敬送劉公歸國,喜迎王師!”
段蘭一臉嚴肅說道,他這么說,倒不是在欺騙劉群。且不說羯國與他本就有滅族之仇,他們這些遼邊胡部本就是依附中國強主而生,如果南國真能痛殺羯國,投靠過去對他來說也是最好的選擇,總不能真的為羯國盡忠至死吧?
劉群聞言后則擺手道:“若僅此一點,我又何必勞煩渤海公親行一遭?單憑你我舊誼,這點小事便不足掛齒。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樁,原本月前我已經傳訊馬石津,請先輸一批物貨專濟貴部。但就在不久之前,這一批物貨卻失蹤途中,不知被何方擄走…”
“竟有此事?”
段蘭聞言后,臉上已是怒不可遏,拍案大喝道:“行兇者何人?可有端倪?”
“我近來也是愁困不已,多方打探,都無確鑿消息。渤海公應該也知,馬石津監事者溫弘祖乃我表兄文太真嫡嗣,晚輩用事于邊,本就艱難,我身為長輩,非但無足助事,反而在我眼望之下發生這種惡事,實在羞愧難當。此事未有了結前,我是絕不敢再讓晚輩用險,也請渤海公能夠體諒…”
段蘭聽到這里,眉頭已是緊緊皺起,思緒也在快速轉動。這種私底下的交易,持續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遼西大大小小的勢力,因之受惠不少,若哪一方敢私下劫掠而影響到之后交易種種,那絕對是犯了眾怒的惡行!
更何況,這一批物貨是專供他們段部,那么行兇者動手之際,真的要仔細想想后果如何。他們段部雖然已是滅族劫余,但如今段蘭麾下仍然擁眾數萬,壯卒五六千之巨,仍是遼西屈指可數的勢力,并不是誰都有膽量承受他的怒火。
“會不會是遼東慕容奸賊?”
段蘭沉吟片刻后,又開口問道。
劉群搖了搖頭:“不是慕容,事發遼西,必是此境強梁下手!”
本來段蘭還沒有別的心思,可是聽到劉群否定如此干脆,心中便生了疑。剛剛還說全無訊息,怎么現在如此篤定?
“那必是宇文奸賊了!”
席中另一名少壯拍案而起怒聲道,這年輕人乃是段蘭的兒子名為段龕,他望著自家父親惱怒道:“請阿爺允我千數甲兵,我即刻便殺往宇文營舍,追討我部物貨!”
“長輩論事,哪有你小兒插嘴余地,給我坐下!”
段蘭心中正煩躁,聽到這話又低吼一聲呵斥兒子,同時視線則若即若離的瞥向劉群。
身為段部如今的首領,段蘭自然不是不喑世事的少年郎,隨著劉群表態越發明顯,自然也漸漸有所明悟。
他當然不相信晉國真是為了救助他們這些邊傖苦民才與他們跨海貿易,肯定是有別的圖謀。先讓他們這些遼民淺嘗商貿利好,又突然切斷這一條途徑,自然是要敦促他們做些事情。
換言之,晉國在今年這場戰事中,徹底鎖定了南北對抗的勝勢,現在則是抽出精力將要真正干涉遼邊了。
只是,晉人想要在遼邊營造怎樣的局面?又會投入多大的干涉力道?
一時間,段蘭思忖諸多,并不急于開口表態。如今南北勢力對比,他雖然遠在遼邊,但也有了一個認識。事實就是,羯國老巢的都城都被打穿,羯主石虎更是不得不被逼遷都,若說仍是北強于南,那真是睜眼說瞎話。
在這樣的情況下,立場上偏向于南國,自然也是符合他們東胡利益的。
但事情又沒有那么簡單,南國雖強,但畢竟還沒有真正控土遼邊。羯國雖弱,但那是相對晉國,弄死他們還是非常簡單的。
眼下劉群代表晉國以斷絕商貿威脅,段蘭心里是隱有羞惱的,他們段部哪怕落魄了,也絕不是單憑這區區物利就能驅使他們用命去搏!當然,若沒了這方面的補給,這個冬天注定會很難熬,足夠傷筋動骨,但也還沒到危及生死存亡的地步。
眼見段蘭沉默不語,劉群也并不焦躁,相較于早年間輾轉各方、寄人籬下,他是很享受眼下這種捏著別人脖子的談判,也越發理解溫弘祖那個小年輕言及行臺大將軍那種溢于言表的自豪感。
如果不是他親身經歷、親眼見證種種權斗險惡,也是真的非常愿意余生都投身于這樣強勢雄闊的政權中,以自身的才力搏一番生前身后名。
“這一件事未有定論前,邊貿事宜只能暫停。此中種種,我是因于舊情,先請渤海公相論。但若仍無所得,還要求問其余各方。除我之外,之后馬石津也會派人來問,必要時,明年回暖海路暢通之后,也會有王師跨海來問。”
劉群一字一頓說道,看到段蘭臉色陰郁更甚,心中不乏快意。這就是在表態,行臺今次是篤定要正式開始干涉遼邊事務,并且會持續投入力量。段蘭如果不配合,他也會與別的勢力洽談,就算是殺害了他,行臺也會再派人來。
“劉公何以篤言此非慕容奸賊所為?我與其部世仇,劉公自然也知…”
半晌后,段蘭才又開口說道,這也是他心中一個很大的忌憚,他不清楚南國究竟要在遼邊營造怎樣的局面。而且算起來遼邊諸多勢力中,慕容部才是與中州行臺最早接觸的,段蘭就怕就算他肯冒著風險幫助行臺用事,最大利益也會被慕容部侵奪。
“遼東慕容獨大,這一點自是事實。行臺目下施用遼邊力弱,暫假其力,這也是當然之選。但南國沈大將軍大義興事,絕不會只是狹顧力之強弱、眾之多寡。我與渤海公,同殿故誼,日后若能僥幸南歸,也要守此情誼,內外相扶。”
段蘭聞言后則搖搖頭:“先主在時,常言能御劉公此類大賢高士,實在大幸。我雖才力不比先主,但也多喜能夠常常受教劉公,劉公怎能輕言棄我啊!”
聽到段蘭這么說,席中崔悅眸中閃過一絲羞惱。劉群也是微微一滯,片刻后遞給崔悅一個眼色,而后才對段蘭說道:“我只恐庸才惹厭,能得渤海公雅重,殊感榮幸。遼邊于我,不啻故鄉,我也是難舍此情啊。”
僅僅一個劉群做人質,并不能讓段蘭滿意,他稍作沉吟后又說道:“遼西是我先輩故業,羯國窮迫才痛失祖業。我本身才庸力弱,不敢做盡復舊業之圖,但邊畔諸多虜眾,卻是馳騁我家舊庭之惡賊,若真能有濟于事,我希望這些賊眾能交由我來處斷。不知此事,能否決于劉公此中?”
段蘭雖然貪婪,但也并非沒有自知之明,心知單憑他目下勢力,就算有晉國出面調控、重組遼邊事務,他也很難再借勢獨據遼西,興復舊業,因是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夠獲得遼西這些胡部義從生口。
亂世之中,人口最重要,而偏遠苦寒的遼邊尤是如此。他所以要將劉群留在身邊,除了做人質之外,其實也看重劉群的聲譽對那些寒傖之眾的招撫之能。
“此事非我能決,但我一定促成此事。”
劉群聞言后微微頷首說道,應該說段蘭的態度很不客氣,不獨要將他扣留為人質,更是單純只將他當作一個傳話人。但他輾轉遼荒多年,羞辱不是沒有受過,若連這一點氣都受不了,自身包括周圍這些余眾只怕早已經身死多年。
相較于早年,這苦難半生予他最大收獲,就是認識到過程不重要,結果才重要。他需要借助段部的力量,才能攪亂遼西的局勢,削弱羯國的控制。否則憑他手底下這些老弱病殘,只怕還沒有沖出營舍便要被周遭那些虎狼之眾打殺殆盡。
雙方初步達成共識,段蘭并沒有離開,就此留在了劉群的營地中,只是派遣其子并親信數人返回部族召集卒力準備用事。反叛羯國,他并沒有太大的心理負擔,目下風雪阻途、不宜大軍出動,羯國即便得訊,不會在第一時間出兵定亂,也的確是謀事的好時機。
他在劉群面前雖然強勢,但心底里對其人是非常警惕的。劉群在遼邊廝混多年,對諸胡部族之間底細都很清楚,本身既有其父余蔭加身,如今身后又有南國這樣一個大后臺,想要糾集遼西這些部族勢力擾亂局勢,其實并不困難。
眼下劉群是先找上了他,段蘭心中也不乏慶幸,若不然很有可能懵懂中被圍殺的就是他。現在的他,算是搶占一步先機,擔心事態又會有所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