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樓嶺上,失而復得的戍堡中,由于羯軍只是旋來旋去,此前慘烈戰斗所殘留的痕跡俱都還歷歷在目。曹納步入其中,眼見種種,心中也是喟嘆良多,除了自豪于王師將士勇猛能戰、悍不畏死之外,也哀傷于這些壯力士卒的橫死慘狀。
辛賓此前便率領兵眾激戰于半山腰處,遏阻羯軍下沖之勢,之后又反殺一陣,可謂是遍體鱗傷兼脫力嚴重。
待到草草處理過傷勢之后,便又匆匆行出,卻還要靠著兵卒攙扶才能立穩身形,他行至曹納面前便疾聲說道:“敵軍于此施用卒眾七千余,除陣斬之外,尚有數千潰散于野。其碻磝所部尚須分力警惕各邊,并無余力接應潰卒…”
“辛士禮安心休息吧,我部追剿之師早已分遣而出,收尾如何,稍后自會次第有報。”
曹納上前一步順勢攙扶住辛賓,笑語說道。他明白辛賓是擔心援軍不能及時擴大戰果,致使那些潰逃流竄的賊眾復集碻磝繼續為禍。
巨樓嶺這一場戰事局面可謂是柳暗花明,本來已經是必輸之戰,恰逢曹納趕到及時,才能反敗為勝,不獨收回巨樓嶺上下兩處戍堡,更令敵軍大潰于野。而曹納也明白,他所部王師出現及時確是原因之一,但最根本還是之前辛賓率部頑抗,至死都不放棄,才終于等到戰機逆轉的時刻。
說起來,曹納其實不乏愧疚,本來他所部王師沿濟水而上,應該提前幾天便抵達此處,提辛賓所部分擔羯軍攻勢壓力。但他在北上不久,野中便傳來消息言是發現羯軍游騎出沒于北,似是窺望巨野澤,在泰山郡還沒有傳來明確指令前,曹納也只能距地而守,因此耽誤了幾天的時間。
之后恢復了與北面沿線各戍的通訊,曹納才了解到更多敵情,得知敵軍騎眾不多,野中探得那些不過是用于誘敵震懾的游師罷了,至于真正的主力,還是集結于石門周邊,這才繼續匆匆北上,險而又險沒有因此誤事。
為了免于之后的配合作戰各自心懷芥蒂,曹納也將當中事由稍作陳述,辛賓聞言后只是擺手說道:“賊襲碻磝,本就是預料之外的事情。河南各邊雖然布設嚴密,但驟逢劇變,調度傳訊難免遲滯,曹將軍實在無需為此自責。”
講到這里,他又苦澀笑道:“將軍能夠及時奔援此境,我還要多謝將軍救命之恩,否則大概明年今日,也只能臥土食祭了。”
曹納手扶著辛賓,就在近畔擇地坐下,周遭將士們還在忙碌的收撿著戍堡內各種人尸并器械殘骸,場面分外血腥,讓人倍感壓抑。沉默少許之后,曹納才又突然發問道:“沈侯素來機警勤勉,照理說…唉,我的意思是,莫非沈侯今次將有大謀?”
講到這里,曹納一張老臉上也流露出幾分希冀并蠢蠢欲動的神采,兩眼則死死盯住了辛賓。
曹納本身,是掛職彭城的徐州軍府督護,也算是淮泗之間最高級的將領之一,所以對于王師在河南這數州之內的軍務布置并不陌生。
雖然有賊軍襲攻碻磝這一個莫大的變數,必然會影響到之后王師各部的戍防布置,但石門所在的濟北郡,毗鄰泰山郡,至于泰山郡則常年有數萬戰卒留駐備戰,可以說無論沿河各郡無論哪一處有動,都可在第一時間進行增援。
這也正是曹納之前歸守巨野澤,并不急于增援石門周邊防戍的原因之一。可是如今所見,辛賓手中兵力實在算不上充足,甚至為了收戍一個并不算特別重要的巨樓嶺,都不得不親自上陣,拼死搏殺,這也實在令曹納心存幾分好奇。
聽到這個問題,辛賓擺擺手驅退周遭兵士,讓他們將閑雜人等隔絕在外,這才對曹納說道:“曹將軍所料不差,單單碻磝此部賊眾,即便圍而全殲,并不能疏解將主震怒。本來此事,應該將主遣使親告將軍,但將軍日前已經率部奔赴濟南,著我于此等候曹將軍,并將之后軍務機要詳告…”
曹納聽到這里,神情更顯凝重,原本席地而坐的坐姿也端正幾分,作洗耳恭聽狀。
辛賓至此也不隱瞞,便將沈牧之后關于此場戰事的謀劃,簡明扼要向曹納講述一番,其中自然免不了提及沈牧何以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增援石門的原因。
而曹納在聽過之后,則不免更加神采飛揚,忍不住撫掌笑嘆道:“近年行臺用事,每重西邊。大將軍雄略稱國,取舍料定自非我等這些傖武能夠猜度,但養甲多年,久無用命,咱們青兗徐三境待戰甲士,也實在是寂寞太久了。若是今次真能得于大用河北,威震朔邊,過往這數年盼望,也可稱得上是得償。”
講到這里的時候,曹納不乏感觸良多,暫且不論旁人心跡如何,過往這幾年的時間里,他也真是渴戰至疾了。
他正式追從大將軍的時間倒是不短,可以說是在淮南都督府尚未獨大于江北,甚至于徐州都還沒有正式歸統之前,他便毅然決定投身大將軍麾下,甘心承受當時都督府對淮泗軍頭而言近乎割肉自殘的法令約束,除了大將軍江東舊好之外,可以說是目下行臺資歷最老的一批追從人員。
當然,這一番決定也讓曹納受益良多,原本僅僅只是徐州境內實力算不上出眾的一個流民帥而已,如今名爵已經得封縣公,勢位也達于執掌一州軍事,在整個行臺都是名列前茅的宿將之選。
但曹納在投靠大將軍的時候,年齡已經不淺,到現在更是年邁六十的老將。最近這幾年隨著行臺用事偏重陜西,他們這些河南人眾便難免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慨。
而對曹納而言,則更有幾分時不我待的焦灼。他自己年齡漸高,而王師后進少壯在過往這些年更是層出不窮的涌現出來。
雖然如今得享的權勢地位,已經遠遠超出他早年投靠大將軍時對自己的期許與寄望,但既然已經行到這一步,身為一個武人,特別是跟隨大將軍一路顯行至今的舊人,曹納又何嘗不想竟于始末?
他的兒子曹立,如今在行臺職任部曹郎中,也算是清選之列。但曹納也知道自家底蘊如何,就算是攀附到一些舊戶遺聲,但實在是清蘊淺薄,未來想要始終位著,終究還是要求諸武途。但他的兒子卻實在沒有繼承他武人本分的本領,也讓他有種后繼無人的憂困。
即便不以家業傳承為繼,大將軍用事于北,最重要的目標自然就是再鑄金甌,不將羯國石季龍這一脈徹底干絕,便遠遠稱不上是成功。
舊年功業如何,俱都可以不提,唯獨這向河北竟功一戰,若是因老邁缺席,對曹納這一類的久從老將們而言,則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
如今得聞主將沈牧并不獨只滿足于收復碻磝,痛殲這一路南來的羯國賊軍,還將有大圖謀于河北,曹納自然難掩振奮,整個人精神煥發,顯得年輕了幾分。
“將主雖有大謀于后,但前提還是河南事務不可糜爛,如今因有蓄力待戰的需求,咱們河南幾路人馬,壓力難免要大上幾分,實在不可松懈啊!一旦有什么懈怠紕漏,所損害的不獨是自身功業名譽,更是累及河南數萬彈鋏待戰的王師將士啊!”
聽到辛賓這么說,曹納便連連點頭:“這是當然,人世艱難,一死而已。既然追從大將軍,敢懷再塑山河,修補天缺的大志,生死早在度外,臨敵勇戰,死而無憾而已。”
說到這里,他又看看辛賓雖然蒼白憔悴但仍英氣不斂的臉龐,頗有幾分有感而發:“士禮你能壯年追從,不似我蹉跎半生才能幸從英主,盛年春秋,猶有余暇,實在是讓人羨慕啊!”
兩人對坐談論軍機,又過一會兒,才又有幾名參謀手捧書冊,匆匆行來做匯報。
這幾名參謀負責提審此前戰場上收押的俘虜并降將,這會兒有了一個大概的結果,便急忙前來向將主匯報。
那降將并其他俘虜,主要還是辛賓的戰果,曹納也并不喧賓奪主,直接將幾人放行到辛賓面前。
辛賓接過那幾張記錄降人口述的紙張,微微翻看一遍,便笑語道:“這降將居然還是名門之后啊。”
說話間,他便將那幾張紙轉手遞給了曹納。
曹納聞言后便笑語道:“中朝所謂著宗,豚犬之類猶多。大好山河,久享而不能固守,反而多出從賊弄奸之流,也實在死有余辜。可惜他們終究身載鄉地譽望,如今外患未定,賊逆仍存,不能快意恩仇,喜惡斷其生死,也讓人情有不甘啊!”
王師眾將,對于所謂中朝舊有的名流世家,本也乏甚好感,辛賓的話語則要更直接幾分:“譬如高屋架梁,先定框架,復填墻實。天下所患不獨內賊,先除殺外窺之賊寇,華廈即立,又怎么能夠容忍這些陳年舊色再飾柱廊!”
言中所指如何,便是彼此意會,毋須說得更加直白。曹納接過那幾頁審訊紙張,稍作翻看后眉梢便不禁一揚,笑語道:“確是網到一條大魚啊!”
這些降人招供,首先便是自陳身世,辛賓并曹納俱都喜笑顏開,便在于那個陣前自縛歸降的羯將。
那降將雖然任事羯國,但卻并非胡人出身,而是河北的晉人,而且并非尋常寒傖武卒,乃是河北名門子弟。
降將名為張坦,于羯國官任渤海相、橫波將軍,郡望清河,出身于清河郡東武城張氏。張氏本來就是海內大姓,南北俱有郡望著宗,如江東便有丹陽、吳郡兩大著宗,清譽久享,早年還要遠勝于沈大將軍所出的吳興沈氏。
至于河北,張氏族裔也都眾多,譬如陽平張氏、清河張氏,不獨鄉譽久遠,鄉勢也都鼎盛。東武城張氏,為清河張氏族姓目下最興盛的一支,于羯國有張群、張茂等族人顯重中樞。至于這個張坦,能夠擔任渤海相這樣顯重的位置,可以想見也是羯國相當重要的武臣。
南北隔河對峙形勢雖然已經持續不短的年月,但因彼此乏于真正大規模的對陣作戰,即便是隨著行臺越發勢大,多有河北鄉流與南人眉來眼去,但都是私密接觸,即便有南逃私奔,卻少有如這個張坦級別如此高的人員投效。
羯國南來偷襲碻磝且成功奪下這一河津要地,無論晉軍在青兗之間布置再怎么周詳,作戰伊始陷入被動是一個事實。
最起碼對辛賓、曹納這樣的高級將領而言,雖然打是打了幾場,但是對于羯國來敵真正詳情如何,之后有沒有更大的動作,都是非常茫然的,還沒有一個準確的認識。
巨樓嶺這一場作戰,不獨挫敗了羯國在晉軍合圍之前重兵投入的突圍戰斗,更能收捕如張坦這樣高級的將領,的確可以說是一樁意外之喜,這對于了解羯國各種軍事安排,可謂是有著非常大的意義。
當然,辛賓等人也不敢輕信降將招供。一些敵方戰將投降之后,為了保命而突出夸大自己的身份并重要性,甚至提供一些胡編亂造的所謂情報,這并不是沒有先例。
所以,他們之后又陸續提審幾波俘虜,多種證詞交匯佐證,總算是確定了這個降將的身份。這個降將張坦,不僅僅只是本身的職任,而且還是羯國石宣南來軍中副將。也正因為如此,石宣才將近半的兵眾交由其人統率督戰,向東面濟水方向進行突圍。
確定了敵將身份之后,辛賓與曹納俱都驚喜不已,即刻命人將降將喚來,準備親自詢問羯國今次用兵的更詳細軍情。
在等待那降將到來之前,卻有一樁不算太好的消息又傳回了巨樓嶺,此前曹納派出追剿羯國余寇的兵眾返回,所獲不多,而且還吃了一場敗仗。
至于原因,則是他們在追剿途中,突然遭遇一部新的羯軍敵人,那一路敵軍俱有騎兵組成,而且當中還不乏人馬具甲的重騎精兵。
曹納的軍眾本就是負責防守巨野澤水道的徐州府兵,而且還是水軍上岸為戰,在遭遇羯國這一部騎兵精銳之后,自然不是對手,陡然遭遇初戰之下便告失利,不獨被追殺損失千數兵力,而且就連沿途剿撫的一些俘虜都被這一路敵軍奪回。
受到這一情報后,辛賓等人俱都心存驚悸,特別辛賓此前便在石門周遭于羯國交戰幾場,對于羯國的兵力與兵種構成不乏了解,突然出現的這一路羯軍,并不在此前了解的情報之內,可以想見必然是羯國在河北的軍隊已經開始向碻磝增援。
那個降將張坦,歸降不久后便體現出其人價值,在被提審之后,直接便向辛賓等人坦言交代,這新出現的一路羯軍,乃是由羯國太尉石韜所統率的黑旗龍驤軍,甚至連石宣與石韜這嫡親兄弟兩人之間的齟齬不和都不做隱瞞,和盤托出。
了解到如此重要的情報,辛賓等人自然不敢怠慢,在又詳問一番之后,即刻便將這個身份不同尋常的羯國降將往沈牧如今所在的濟南歷城送去,以供沈牧采聽,做出更加準確的判斷應對。而且如果羯軍新增的這所謂龍驤軍如何繼續向濟水發動沖擊,很明顯他們目下的兵力是有些不足的,也需要繼續進行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