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碻磝津再向南偏東幾十里外,有一片高在幾十丈的坡嶺,于平地突兀拔高而起,山腳根部更擠占了一部分濟水水道,自這坡嶺向下一路開闊,直達巨野澤,而坡嶺再向北二十多里,便是濟水入河之前的一處重要津口石門。
這坡嶺因形為名,被稱作巨樓嶺,也算是略稱形勝所在。坡嶺并設有兩處戍堡,一處位于坡嶺的頂端,一處則位于濟水的河畔,規模都不甚大,尋常駐兵幾百人。
辛賓奔援碻磝未果,轉駐石門,便搶在羯軍到來之前占住了巨樓嶺上這兩處戍堡。之后羯軍在掃蕩碻磝周邊境域的時候,很快便也發現了這一處扼水制勝的所在,幾路游師并向逐來,向坡嶺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在與其他各路王師取得聯系之前,辛賓手中兵力并不足分戍石門周遭這些駐點,但也深知巨樓嶺一旦失守,這一段濟水水段將被扼住,之后的戰事發展將會陷入被動。所以他也是嚴令死守,更親自入駐嶺下靠水的戍堡督戰。
雙方圍繞這一處坡嶺惡戰兩日,但是由于這坡嶺實在難稱絕險,平緩的坡度雖然給敵軍造成一些仰攻的劣勢困擾,但也并非不可攀越之境。
當城內箭、石之類御敵器物消耗殆盡之后,賊軍三面蟻附攀爬于高不足丈的戍堡城墻時,以其數倍之勢,終于將城內那幾百名晉軍守卒逐殺出了戍堡。
幾百卒眾且戰且退,辛賓親自率領另一部分軍眾沖上接應。而足足數千敵軍,則已經黑壓壓鋪滿整個嶺地的頂部,向下俯攻而來,氣勢更顯高昂。
雙方軍眾在面河的半山腰處展開了激烈的碰撞激戰,雖然丟失了嶺上戍堡,身后臨河處卻還未失。但碻磝失守后,王師將士心中本就存有幾分激憤與不甘,只覺得之后再有寸土之失都難忍受,哪怕勢弱于敵,也都在這坡嶺之間浴血奮戰。
羯軍入據碻磝之后,其主力便一直在向東南侵擾,特別是河津所在的石門。辛賓今次馳援,所率三千騎兵,此前越河與敵交戰幾場,這才給石門周邊津防戍卒爭取了一個短暫的調整防務的時間。
之后當羯軍出動的戰馬騎兵也越來越多,晉軍的野戰優勢便逐漸喪失,辛賓也只能退守河線東境,依托河津地防將羯軍阻攔在濟水西北。
辛賓也明白,此刻執著于坡嶺迎敵其實是有幾分意氣之爭,但軍心亢奮可用,他若在此刻選擇引部撤下,即便事后證明這是更加老成持重的決定,他也覺得無從面對這些負辱苦戰的將士。
他一手持刀,一手持矛,身當士卒,不斷的劈砍刺殺那些如汞水流瀉一般不斷涌下的羯卒。其身后親兵卒眾們,此刻也都手持刀盾,并肩殺敵,化作人形的籬壩,將俯沖的羯軍死死阻攔在這一段山坡上。
雙方兵眾鋪尸于坡嶺上,遠遠望去,此處坡嶺竟都被染成紅艷妖異,仿佛秋風早來,紅楓遍野。
“那些晉人,真的就不怕死?”
攻上坡嶺峰頂的羯軍將領,正不乏志得意滿的臨高而眺,并讓人將城頭上積陳的晉軍尸體拋扔出去,此刻看到向下攻勢被橫阻,一時間也是大感焦躁,還沒來由生出幾分心悸。
他們為了攻下這一處坡嶺,前后投入七千余卒力,還不包括另一部分軍眾乘船而下、自河入濟,威逼石門等各處的晉軍守卒不敢棄防增援。
而這坡上坡下,守卒不過堪堪兩千余眾,此前在峰頂窮攻,所殲殺的晉軍便早已經超過了千數,下方滿打滿算,不過剩下幾百人,原本以為晉軍應該早被殺破膽,之后便可俯沖直奪河津戍堡,卻沒想到居然還遭遇了如此兇猛的阻殺!
之后,更令這些羯軍將士們心驚的畫面出現了,遠處被茂密的竹木叢林所掩蓋起來的濟水河道中,突然幾角大帆從林木之間探出頭角,之后不旋踵,兩艘載滿兵眾的斗艦并十余小船在河流中快速航行而來!
急促的旗鼓聲從身后傳來,辛賓甚至無需回頭,臉上已經流露出驚喜之色,他振臂大吼道:“援軍已達,此刻便是賊軍死期!”
晉軍雖然作戰勇猛,但在敵軍不斷的沖擊下,傷亡數量也是急劇攀升,原本退出峰頂戍堡的兩百余守卒,再加上辛賓自己率出的不足五百人,在不利的局面下,生生將羯軍阻在坡腰處大半刻鐘,自身也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除了那兩百多名此前便此前便鏖戰一番、被接應退回河畔戍堡休養的守卒之外,其他參與戰斗的,此刻尚能聚集于辛賓身側已經不足三百人。
但就是這不足三百人,在聽到將主振奮人心的呼叫聲,以及背后河道上所傳來友軍熟悉的鼓號聲后,再次潛力爆發,近乎咆哮的吼叫著逆勢而上,竟然將已經被漸漸壓近后方戍堡的戰線生生推出了數丈有余!
“迅速出擊,迅速出擊!敵軍到來,還需幾刻,奪下河防戍堡,自可臨河拒敵!”
雖然河面上已經可以看到晉軍舟船身影,但距離此處還有一段距離,觀其船速最起碼還要小半個時辰才能抵臨。可是眼下此處晉軍已經被攻殺大半,僅僅只有那區區幾百殘卒可稱障礙,羯軍在此自有數倍軍勢,完全可以搶在河面上的晉軍到來之前結束戰斗。
只要能夠入駐那座探入河道的戍堡,晉軍舟船便不敢駛近這一段本就收緊的河道!
峰頂那羯將如是作想,事實上他眼下也沒有了退路,他們羯軍在碻磝統共兩萬出頭的兵力,投入巨樓嶺戰事、加上那些阻截敵軍奔援的側路部隊,足足投入了萬數以上的軍隊,更花費了重要的兩天時間。
身處敵境,晉軍各路正在圍堵而來,此刻羯軍投用,無論時機還是戰力本就珍貴無比,比性命還要重上幾分。若在最后這一刻功虧一簣,那將領甚至不敢想象平原公石宣將會怎樣的暴跳如雷,又會用怎樣殘忍的手段來懲罰他!
所以這會兒將領也來不及再作思量權衡,即刻召集戍堡中已經激戰一番、得有先登之功而正在休整的兩千卒眾,直接越堡而出,向下撲殺而去!
早前哪怕心知后路無援,晉軍尚能悍不畏死的阻殺敵眾于半途,此刻援兵已經在望,須臾而至,更是成倍爆發潛能,殺得性起,一個個狀若瘋魔,對于敵軍劈砍挑刺及身的兵刃俱都視而不見,更將臂盾都拋砸出去,兩手持握戰刀,揮舞如同風輪!
所謂你死我活,一個照面之下,你不能即刻殺死我,我就要劈死你!我的生死如何,早已置之度外,那你呢?
羯兵們不是沒有經歷過慘烈廝殺,他們大抵也曾有過如此爭功忘命的時刻,可是很明顯,眼下的晉軍軍膽已經遠壯于他們,以至于明明自己才是人多勢眾、占盡優勢的一方,但竟生出一種孤弱無依的惶恐。
特別是那些身在第一線與晉軍廝殺的羯卒,盡管身邊也有袍澤配合為戰,可是當那些布滿血絲的晉軍兇惡眼神望向他們時,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勇者得生,怯者橫死!
于此同時,還遠在河道上的晉軍援軍們在看到坡嶺上的殺戮明顯更激烈幾分之后,便也很快猜到了羯軍的意圖。
主將曹納指甲猛地一掐頜下胡須,將周遭地勢小作端詳,當機立斷道:“甲字營卸甲、泅渡!”
船上兵眾們早已經引吭渴戰,聽到將主下令,那最精銳的甲字營將士忙不迭剝除甲袍,并將弓刀一并打包拋扔在斗艦周圍的小船上,之后他們單衣下水,而后便直接向岸邊游去,那些裝載著他們甲械的小船也在后一路隨行。
減速之后,斗艦船速更快,那些船夫更是猛力搖槳,以至于船首都微微翹起,在水面上劃出一道筆直的白練,直向巨樓嶺所在之處飛馳而去!
“南人瘋了、瘋啦…”
坡地上的廝殺陣線中,突然一名羯卒口中爆發怪叫,手中長槍順勢拋出,之后便轉身拔足向后跑去。雖然這個人剛剛轉身,便被欺近上前的晉軍士卒一刀斬破后心而死,但這種恐懼氣氛卻陡然擴散開來,于是坡地上那些順勢俯沖撲殺的羯軍們竟然軍陣崩散,各自返身向后方奔逃起來!
至于那個胡將,此刻剛剛抵臨前線,正準備持刀親自上前去撲殺那個最兇猛的晉軍兵長,驟然被己方陣線上的戰卒們的潰逃所沖擊,雖然身邊親兵拱衛,那些逃卒們難以直接沖到他的近前來,但所立足處已經不知不覺被推高后退數丈有余。
“不準逃,再有逃者,殺無赦…”
將領憤怒的咆哮著,同時揮舞著手中遠比尋常寬大厚重的戰刀,可是周邊到處充斥著“南人瘋了我不想死”之類令人喪氣的話語,將他的咆哮聲完全淹沒。
那將領此刻更覺欲哭無淚,尤其看到河面上晉人援軍速度飆升的沖向此處,心里萬念俱灰,他督戰于此,即便時間、人力的損耗都不提,單單在此送掉將近三千條的人命,雖然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周遭抓捕的晉人苦役充作炮灰,但平原公自然不會跟他講這種道理。
可以說花費這么大的代價,就算是他成功奪下巨樓嶺上下戍堡,也不過堪堪功過相抵,這還需要之后戰事進展順利,平原公心情暢快的情況下,才有可能不追究他昏庸累師的罪過。
可是現在,營士陣前嘩變潰逃,軍心大喪,他即便再引眾退回峰頂戍堡未必堅守得住,況且巨樓嶺此處最重要就是遏阻晉軍沿濟水北進參戰,奪不下沿河戍堡,他蹲在峰頂只為跟人聊天啊?
腦海中諸多念頭閃過,那將領看看左右同樣惶恐不已的自家部曲親兵,驀地長嘆一聲,丟下手中戰刀吩咐道:“縛起我來,咱們投晉。即便歸營,也是以命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