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上,隨著淮南軍大量登上立足,軍陣層疊鋪開,雖然周遭奴營中又有奴軍在兵長驅令下向此增援而來,但已經失去了半渡以攻的戰機。
“速攻,速攻!南人不耐野戰,斬首倍功!”
奴將們出沒于行伍之內,聲嘶力竭的叫嚷,軍陣稍有整頓便向淮南軍陣沖去。
南人不耐野戰,已經是奴軍近乎常識的認知,所以雖然戰場已經((逼逼)逼)臨本陣,就連營壘都被沖破數座,可是當聽到將領們這些宣告的時候,還是讓這些屢受動((蕩蕩)蕩)的奴兵們心緒略定。
不過功或不功,奴兵們眼下已經不作更多指望。此前淮南軍叫嚷奴主已亡,雖然造成了一定的軍心動((蕩蕩)蕩),但也畢竟有限,對大多數軍卒而言,奴主石勒或死或生,實在太過疏遠,可是當下陣仗之勝負卻是切膚之痛。尤其眼下戰況完全處于劣勢,能否擊潰淮南敵軍更成了擺在每一個士卒面前的生死大題。
所以哪怕沒有奴將們的催命驅使,此刻(身shēn)臨前線的奴兵們也都奮力以戰。而南人不擅野戰這一點,更成了許多奴兵之所以能夠堅持下去的唯一指望。打退南人洶涌的攻勢,對他們而言已經不是是否得功的問題,而是與自(身shēn)生死休戚相關。
奴軍因此認知,前線尚能組織頑抗。而這也正是沈哲子在明知歸師勿遏這一兵法至理的(情qíng)況下,仍要發動最后決戰的原因之一。決定戰爭勝負的元素有很多,勢大與否,將領是否驍勇善戰,對戰形勢是否有利,但落實在實際的戰事上,終究還是要看每一個戰卒有無得勝之意念。
南人不擅野戰,在很多時候只是一條單純的陳述,可是落實在具體的戰事上,卻是對千萬士卒奮力爭命的否定。此世從無必勝之師,也無必勝之戰,哪怕再精妙的軍事構想,能否建功仍要取決于每一名士卒具體的執行。
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破釜沉舟,八千子弟滅強秦!若真(性性)命以爭,匹夫尚能伏尸兩人,是否善戰,又豈是區區一二閑言能有定論!南人從來不弱,胡虜也絕非凡兵不可力斬的天兵天將,國勢漢祚的長久傾頹,更多時候只是當權者的無作為,而不應作為衡量南北戰力的唯一標準!
今次南北傾國以戰,如果上升到戰略層面,無疑江東占據著絕對的優勢。羯國雖然勢大,但卻積弊無數,矛盾重重,尤其到了此刻奴主石勒都已經(身shēn)死,前線將領更是了無戰意。但江東若想摘取最后的勝利,仍要取決于每一名士卒能否拼死以戰,用鐵與血以證驍勇之名,用奴兵累累尸骨以向人世彰顯大威!
這種落實在每一個人信心與否,已經不是戰略層面的優勢能夠樹立,必須要通過真實的戰功戰果才能滋生出來。刀非名刀,唯壯烈此世無匹!雄心不死,雖凡鐵亦能開天!一個世道英雄太多,是整個世道的悲哀,一將功成萬骨枯,哪怕是史家如椽巨筆,又怎么能書盡每一個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沈哲子從無開天辟地的勇氣,要憑著一己之力拉攏整個世道向前狂奔,他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給當下這個世道爭取一個相對公平的爭命局面!而能否開天辟地,也絕非一兩個人能夠壯志規劃,五千年分分合合,真正十惡不赦者,惟王與霸。生民無論何時,俱都竭盡全力的謀求活路,只是很多時候,他們的努力或是方向偏差,注定無果,或是微力難阻大勢,最終要與世道沉淪。
今(日rì)淮南軍戰陣表現,沒有辜負沈哲子的苦心孤詣,也沒有讓奴兵們僥幸妄念成真。無論是陣中督戰將領,還是前線行伍士卒,俱都爆發出高昂熾(熱rè)的戰意。
“我等俱為俗世凡夫,不敢妄窺天意。然則中原祖宗故國,胡虜恃兇竊居,天下絕無此理,壯士難忍此恨!鳥飛返鄉,狐死首丘。生民血淚,唯殺可止!桑梓故國,搏命以爭!胡虜自取死路,今(日rì)以死報之!提魂攝魄以作拷問,可知中國不乏英豪?”
此時距離天亮尚有一段時間,依照原本的計劃本非騎兵出擊的時刻,可是在收到前陣蕭元東信報之后,沈哲子當機立斷,下令正在野中休養氣力的騎兵大隊即刻上馬,直往前方戰場沖去。
萬馬奔騰,氣勢如虹,很快便在野地中發現了敵蹤。大量奴軍充斥于野,全無陣勢可言,初時前陣游騎尚還引弦以(射射),不過在發現這些潰卒連基本的反擊之力都已經喪失,索(性性)連弓矢都省去,直接縱馬疾馳,奔騰的馬蹄鑿擊著地面,催命的馬蹄聲在野地中傳向四方,那些窮奔于外的奴兵們,很快就被鐵蹄踩踏成為一攤血漿爛泥!
騎兵沖入戰場,加劇了奴軍的崩潰,此時潰逃中的奴軍,有的還保持著基本的組織力整部潰逃,自然成為淮南軍重點追擊的對象,無論人眾多少,在遭到騎兵的沖擊之后,頓時分崩離析,各自逃命。
在追擊途中,也有一些奴兵干脆抱頭縮地投降,其中一部分被提到沈哲子面前,一番拷問之后,也明白了這些潰逃之眾的組成。
“繼續追擊,凡有攢聚之眾,直接擊破!”
沈哲子喚來沈牧,分其兩千騎兵,雖然渦水西岸主要是匈奴潰卒,但沈哲子也不打算放過他們,示意沈牧窮追到底,絕不能讓這些奴兵們再有機會組織起來。至于他自己則率領剩下的騎兵,直往渦水而去。
此時渦口西營,由于原本守軍的大肆潰逃,已被淮南軍不費吹灰之力的占據下來,千數名水軍登陸,繞營清剿余寇。由于本(身shēn)逃的倉促,營中大半設施完好,可以直接投用作為戰卒輪戰休養的基地。
當沈哲子率領騎兵抵達渦水西岸的時候,此處沿岸營壘已經沒有成建制的奴軍存在,徹底為淮南軍所占據。東岸戰事仍在激烈進行著,原本渦水上奴軍所搭造的浮桁已經被東岸的奴軍放火焚燒,但這已經不能給淮南軍造成困擾。當大量兵卒登岸作戰,便有許多戰船騰空出來,其中十幾艘戰船直接沖破那些焚燒的浮桁殘骸,突破此處阻攔往上游而去。
另有一部分空船,則直接停泊在江面上,首尾兩翼互相連接,鋪上厚厚的木板竹排,瞬間便成一座寬闊的浮橋。
淮南軍沖至此處,除了少部分留守于岸清剿余眾之外,剩下的俱都踏上浮橋,直往對面沖去。
此時渦口東岸早也不復營壘森嚴的模樣,原本分散在各處營壘的奴兵們早已經被調集起來,或是圍聚于石虎主營近畔,或是參與對淮南軍登陸之眾的作戰。
南人究竟擅不擅長野戰,今(日rì)淮南軍給了奴軍一個確切的答案。在兩軍交戰的最前方,乃是三千步卒所組成的槊陣,兵卒們俱持長達兩丈的步槊并長槍,鋒芒平端向前,步伐一往無前。而在槊陣之后,便是規模更加龐大的弓兵隊伍,強弓勁弩聯排齊(射射),前陣那些奴兵尚還沒有接觸到軍陣,傷亡已是陡增,尸首匍匐于野層疊堆積,甚至連第一層的槊陣都還沒有沖破!
而對陣的奴軍,此刻也早被淮南軍高昂的士氣所懾,哪怕有著兵長、將領們的極力約束,也已經開始出現大規模的潰逃。幾乎每有一部奴兵被投入戰場,后方都要等量乃至于倍數的督營士卒驅趕催命。
唯一尚算穩定的反擊點,唯有架設在諸營之間的那些箭塔,但是由于后援不繼,此時許多箭塔早已經(射射)空了箭矢,徹底淪為了擺設,位于戰線后方的兵卒們尚還可以倉皇撤除退離戰場,至于那些直險陣中的則直接被連根拆除掉,困于其中的兵卒們自然也就直沒陣中,絕無幸免。
此刻石虎早已經離開了營壘,在千數將士簇擁下立于后陣高地。此刻雖然尚未天明,但是戰火四起彌漫,視野受限不多。但石虎此刻反倒希望視野受阻不能通覽戰況,這實在算不上什么振奮人心的畫面,他所寄予厚望的這些中軍士卒們不可謂不勇猛,可是南人的進攻卻是穩步推前,根本難以力據。
尤其在戰場之后的江岸上,大量南人舟船靠岸停泊,兵眾們源源不斷的充入戰陣中。沒能在第一時間將那個連舫大艦所撞開的突破口給堵上,南人以此為基礎,穩步向岸上推進,從最開始的不足千數,此刻已經擴大成為近萬人的龐大戰陣,已經完全沒有可能再將之驅落下水。
“請大王歸于后陣整軍再戰,我等必戮力以戰,將南賊力阻于此。”
再另將千數兵卒驅令入陣之后,奴將麻秋匆匆行至此處澀聲說道。但這話無論講者還是聽者都知并非表面意思,南人攻勢如此銳猛,上下俱知渦口已無可守之理,已經到了不得不退的時刻。事實上如果不是南人水軍登陸作戰,機動力不足,此刻石虎也絕不敢再立足于后陣。因為現在已經不是能不能夠穩定住軍心的問題,已經是(性性)命能否保住!
奴兵數萬中軍,此前已經分兵八千被石邃率領回守彭城,今(日rì)又往前陣投入將近兩萬人,然而此時戰陣中尚在戰斗的已經不足萬數,除了諸將所直領的嫡系部曲之外,真正在陣前惡戰的不過幾千之數。真正的傷亡自然不可能這么大,那些不見的人馬此刻應該早已經奔逃于荒野。
聽到麻秋這么說,石虎張了張嘴,可是喉嚨卻仿佛被濃痰堵死,嘴角翕動幾次,口中卻只發出就連他自己都不知意義何為的異響。正在這時候,后陣又有兵眾疾奔而來,惶聲叫嚷道:“大王,土城已為南賊攻破!”
“怎么…怎么會?”
石虎這會兒腦海中已經一片混沌,聞言后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感覺有些不對,南人在正面戰場上已經投入如此多的兵力,怎么可能還有余力從后路發起進攻?
“應是南賊徐州軍…大王,此戰已不可繼,請大王速退歸于安處!”
奴將麻秋疾聲說道,語調焦急干澀。
隨著麻秋話音剛落,西北方向又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這自然不是奴軍有援,中軍雖然集結大軍所用,但馬力相當一部分已經被石邃帶走,剩下的一部分也都留在了后方土城,軍中不過千余,此刻都在石虎近畔。從那個方向傳來的馬蹄聲,唯有一個可能,南人的騎兵已經抵達戰場。
“咳咳…傳令諸將,次第撤出,來(日rì)彭城集軍歸國!”
石虎也終于放棄了再掙扎努力,撤下(身shēn)上甲衣推于麻秋懷內,澀聲道:“留此有用之(身shēn),來(日rì)安國定亂,再來烈殺南賊,報此大恨!”
說罷,他便在親兵們攙扶下登上戰馬,揮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