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陳肅,參見駙馬。駙馬清譽滿都,名著江表,下官也是久有所聞,只是一直無幸得見。”
陳肅是一個四十多歲,體態微胖的中年人,(身shēn)上雖然沒有時人所推崇的那種玄風雅度氣質,但卻透出一股精明。
“陳令真是過譽,陋戶向來門戶洞開,廣待來賓。何謂無幸?良吏勤政無暇罷了。”
沈哲子皮笑(肉肉)不笑,面對這個坑了自己一把的中年人實在難有什么好心(情qíng),如果不是褚季野同伴而來,他真是表面的客氣都欠奉。早先扮演幕后黑手的那都是自己,沒想到今次一時疏忽,被別人(陰陰)了一把。
那陳肅自然也能感受到沈哲子虛偽的客氣,神態有些不自然,下意識看了褚季野一眼,待褚季野遞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忐忑的心(情qíng)才略有平復,又恭聲說道:“良吏之名,實在有愧。早先庸治近畿,未能安民靖土,致使鄉人怨望害命,罪不能辭。今次歸都,押解人犯之外,尚是罪(身shēn)待責。駙馬職司典選,今(日rì)登門也是求教一二良言,以寬惶恐之心。”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才略有好轉,說道:“這一樁事,我也耳聞,實不相瞞,陳令所言鄉人怨望,所涉之一,便是我家門生。此事不必多論,言及良言,恪守職任,公繩不偏,已經不愧良吏之名。陳令若能循此,小厄不阻顯途,蒼天不負有心。”
這陳肅以罪(身shēn)來請教自己,那是表態雖然抓住了卞章,但也不會往死里整。如果沈哲子再板著臉斤斤計較,反而顯得氣量太少。
彼此稍作溝通,那陳肅便先離開,剩下沈哲子和褚季野相對而坐,彼此都有幾分尷尬。
到現在沈哲子也已經將事(情qíng)經過理順,無非是王家的王胡之不明利害,將消息泄露給郡府,郡府的褚翜果斷出擊,一出手便將沈家和瑯琊王家的痛腳都給拿住。
這件事沒有什么好說的,無非是洪桐縣里無好人,沒有一個善茬兒。事(情qíng)發展到這一步,已經不是沈家和瑯琊王氏彼此較勁的關系,又加入了褚翜這個生力軍,而形勢就是褚翜這個后加入者后來居上,占盡了優勢。
褚季野干笑片刻,開口想要解釋:“駙馬,這一件事…”
“季野兄不必多言,我能理解。其實近來我也因此倍感焦灼,無妄之災,讓我百口莫辯,只能閉門不出,以避物嫌。如今既然拾于公繩,以法裁之,我也算松了一口氣。”
彼此尚是盟友,結果褚翜招呼都不打一聲玩這一手,沈哲子其實有些不悅。不過仔細想想,他倒也理解,畢竟褚氏豫州門戶,也不是完全仰于沈氏鼻息,有很大的自主(性性)。早先褚翜求任廷尉未果,沈家這里也確實沒有鼎力支持,畢竟另一個丁潭乃是會稽人家,不好完全視作陌路。
現在人家自己抓住了機會,沈哲子那也就只能恭喜了。畢竟臺子這么大,不可能只是一兩家玩。況且褚季野隨后就登門來表態,某種程度上來說,褚翜出手也是在幫忙分擔青徐人家的壓力。
“鄉土多強橫,悖法武爭,也真是一樁大害。如今是害到了王家子,引得內外關注,但丘壑之間又有多少流血私斗,公卿不聞啊!”
褚季野這感慨,沈哲子也是深有同感,并不因為他家武宗舊體視而不見。宗族的畸形壯大,意味著統治系統底層構架被蠶食破壞,政令很難從上到下一以貫之。世家是國盜,寒門是蛀蟲,都在蠶食這個統治秩序。
如果沒有胡虜外寇,那么無論怎么做,或是掃((蕩蕩)蕩)一切從頭再來,或是緩進徐圖從容改革,都可以試一試。但是外部因素的介入,讓問題變得復雜起來,既要維持元氣,又要根除頑疾,無異于癡人說夢。所以沈哲子一直都在致力于構建統治秩序之外的一個系統,保證人力物力的調度。
眼下彼此尚有些芥蒂,這個問題不好深談,褚季野轉而又說道:“前(日rì)郡府已經對人犯先作提審,駙馬你的門生問題并不算嚴重,只是因其家舊逆門戶,眼下官署舊籍又多不存,有此一難,不好裁定。”
沈哲子明白褚季野這么說是在給他開個方便之門,準備證據給那個卞章脫(身shēn)之用,對此他也早有準備,聞言后便笑語道:“這倒也簡單,卞七宗家確是逆門,不過其人門戶偏出,并無逆實。年前從我反攻歷陽叛軍,不乏功事,這些舊章稍后我讓人準備好,請季野兄轉呈使君。”
略過這一節,沈哲子又問道:“我這門生秉(性性)純良,我是心知。不過對面門戶又是如何?”
“臭不可當,君子恥于言之!”
聽到褚季野這么說,沈哲子心內便了然,褚翜這是準備獅子大開口,王導想要壓下這件事,不付出大代價是不可能的了。出來混早晚要還,年初褚翜廷尉之選,便是青徐人家從中有所阻撓,現在落到人家手里,區區一個廷尉,未必能夠滿足啊。
不過由此,沈哲子也看出來,眼下豫州門戶當中,庾懌的影響力實在遠遜于庾亮。假使庾亮還在世上,且不說褚翜不敢這么玩,就連他們沈家和王氏也不會有機會鬧騰得這么歡。
庾懌眼下又沒有主政中樞的資歷,而他們沈家勢位影響也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想要再進一步,彼此所望都在于軍功一項啊!
愿賭服輸,下場來玩,輸贏都是尋常,如果輸不認罰,那就太沒有品格了。雖然褚翜已經通過褚季野表態,他的利益攫取點在于王家,但沈家也有把柄被拿出,多多少少總要有些表示。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才對褚季野說道:“(日rì)前皇太后陛下傳喚,門戶之內有些閑言,我也不好道于季野兄。”
褚季野聞言便是一愣,沈哲子這么說當然不會只是賣弄跟皇太后關系好,繼而便想到暗流下不乏議論的皇帝選后之事。他也聽說駙馬在皇太后面前舉薦河東衛氏,但這跟他又有什么關系?他家雖有小女,年不過七歲。
“皇太后雖是代執國鼎,但也人母之(身shēn),((舔添)添)犢(情qíng)重。皇帝陛下暫且不論,瑯琊王也是(日rì)趨年長,將到適齡。我記得季野兄家有瓊芽,不知可有意向?”
沈哲子笑吟吟問道,讓他拿出什么實際的代價是不可能的,幸在小舅子多,可以拿來做個人(情qíng)。
褚季野聽到這話,略加沉吟后擺手笑道:“蓬門陋戶,小家所出,豈敢奢幸。”
“季野兄這么說,那可是讓我愧疚難當。人不隱惡,亦不飾美,若有兩彰之選,又何須言退。我也是庭下聆訓良久,不敢輕負皇太后所遣,此事還請季野兄牢記,深作思慮。”
沈哲子又笑著說道,表示他不是在開玩笑,如果褚家有意,他這里也會幫忙促成。之所以敢打包票,那也是瑯琊王選妃終究不如皇帝選后那么事關重大。
褚季野聞言后便若有所思,又寒暄片刻,然后才告辭離去。
隨著褚季野的造訪,沈家這里諸多戒備也都逐步撤去,許多家人卸甲分批出都。有了一個變數的加入,鬧是鬧不起來了,不過撐了這么久的架勢,沈哲子的意圖也算是達成。以后王導的對手就是褚翜并其(身shēn)后人,也沒有心(情qíng)再來找他的麻煩。
隨著沈家的撤防,王家那里也漸漸收斂起來,甲士散去,原本長街飄((蕩蕩)蕩)的白幡白綾也漸漸縮到門庭之前。
本來烏衣巷里劍拔弩張的氣氛,就這么悄無聲息的歸于平淡。許多所知不深的人看到這一幕,不免大感詫異,猜不到背后發生了什么。
瑯琊王已經在府上住了大半個月,既然事(情qíng)已經沒有了僵持喧鬧的余地,沈哲子也就不再久留他,抽個時間親自送去建平園。
大概是冤家路窄,沈哲子這里剛剛與瑯琊王出門,恰恰趕上王導出門送客,彼此眼望正著,各自都是微微一愣,心內各有幾分意興闌珊之意。眼下這種感覺就像是,彼此已經搭好臺子準備大干一場,結果本來應該坐在臺下看戲鼓掌的觀眾沖上來給了他們一人一小刀。
沈哲子還倒罷了,輸人而不輸陣,尚能有一個體面退場。可是王導這里,非但沒有達成對吳人的狙擊,而且隨后還要面對褚翜的敲詐勒索,心(情qíng)可謂惡劣到了極點。尤其今次危機,沈家安然無恙、絲毫無損的渡過,無異于給時人傳遞出一個明顯的信號!
方方面面的困頓,讓王導在看到沈哲子的時候都難有好心(情qíng),只是神色木然站在那里。
沈哲子作為下官,自然不能無禮,下車趨行上前,卻不知該說什么,沉吟片刻才滿臉的歉意道:“病居家中多(日rì),竟不知尊府有喪,實在失禮!”
王導聽到這小子恬不知恥的睜眼說瞎話,真恨不得脫下木屐砸在他臉上,嘴角微顫,深吸了一口氣才說道:“惡豺躥行鄉中,子弟失察不防,因而受殃。”
沈哲子倒沒有(身shēn)為惡豺的覺悟,聞言后只是沉聲惋惜道:“客鄉陌路,不能識途,唯以謹慎,冒進必殃啊。”
眼見王導氣得拂袖向門內而去,沈哲子心內不(禁jìn)一嘆,這一次他是真把上司得罪狠了,看來抽空要去拜見溫嶠,解決一下工作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