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得信要比沈家晚了一個時辰左右,大概是那雷家更混亂或是更遲鈍的緣故。
當消息傳遞到烏衣巷內王宅的時候,其他族人或是在外,或是在臺,只有王胡之一人因風疾之癥轉重而在家里休養,于是消息自然便遞到了他的手里。
王胡之乍得此信,也是直接驚愕當場,當即便讓人將送信者拿入府中來,詳細詢問過程,然后才匆匆往內府去稟告王導夫人曹氏。
曹氏自兒子死后便長久的閉門不出,一時間甚至想不起王興之是哪一家的子弟,也并不詢問太多,聽到王胡之的稟告后,只是擺手道:“家里發生這種大事,詢問婦人又有什么主意?修齡你速速歸臺去通知太保。”
待到王胡之得命出門,曹氏才一反與世無爭的姿態,冷漠道:“速去將雷氏那胡婢監下,待到太保歸府提問!”
王胡之這會兒心緒也是一團亂麻,待到出府后,便看到街對面數里之外的公主府門前已是兵甲鋪陳,繼而才悚然一驚,站在門庭內吩咐家人速速將能夠抽調的人手趕緊調到烏衣巷來,同時通知郡城派人來協助守住家院,然后才匆匆登車往臺城疾行而去。
“稚陋死了!”
入臺后見到王導第一句話,王胡之便直接說道。
王導聽到這話后,神(情qíng)頓時一僵,繼而臉色略有悲憫:“是害了什么急癥?”
“為人所害,或是沈氏!”
王胡之咬牙切齒道,旋即便將事(情qíng)講述一遍,只是他本就聽來,加上眼下心緒激((蕩蕩)蕩),不免有些語焉不詳,敘事混亂。
但王導也算是久歷大亂,盡管王胡之講不清楚,但還是很快捕捉到幾個關鍵詞,并理出一條脈絡:他的小妾雷氏母家雷家遭受沈氏門生為難,王興之死在這兩家私斗中!
見王胡之一臉急色,王導示意他先往偏席喘一口氣,然后讓人招來長史梅陶問道:“問一下沈維周眼下是否在署內?”
梅陶聞言后一愣,匆匆行出稍后返回稟告道:“屬下早先有報,沈掾家中有事,早一個多時辰前已經請退歸家。”
王導聽到這話后臉色便驀地一沉,擺擺手讓梅陶下去,然后召來郎中袁耽并家中王耆之等幾個子弟,吩咐他們分頭將自己草草寫成的幾份信箋送到諸葛恢等各位親舊署內。
待到忙完了這些,王導才轉過頭來,對王胡之說道:“修齡你剛才離家,可曾見丹陽公主府上有何異態?”
王胡之聞言后,臉上憤慨之色更濃,恨恨道:“那貉子做賊心虛,眼下正有大量甲兵集于府上,窮張聲勢!不過太保請放心,我也已經讓家人戒備,且還讓郡府遣人保衛家宅,量那貉子不敢輕舉妄動!”
“怎么能讓郡府介入!”
王導聽到這話,臉色又是陡然一沉,這件事內(情qíng)如何,他還不清楚,眼下最要緊是搞清楚真相到底如何,然后再考慮對策,避免事態擴大給他家造成更大傷害。直接讓官府介入,所受關注太多,失控的可能(性性)就越大!
“可是那貉子,刀兵幾乎都已經置到我家門前…”
王胡之有些不解,他與王興之雖然往來不多,但也是一個祖父,眼下心內是五味雜陳,又悲傷又憤慨又不解。
“罷了,且先如此。”
王導眼下也沒心(情qíng)再教王胡之應激的手段,而且他心內對于沈哲子那么激烈的反應也是有幾分不解。若是一個不喑世事的世家子弟如此過激,倒還好說,可是以他對沈哲子的了解,這么明顯擺出一個做賊心虛的姿態,不可能沒有下文。
過不多久,首先到來的是諸葛恢,他手持王導的信不解問道:“太保所言家中突發惡事,究竟是什么事(情qíng)?居然要嚴重到太保要離臺數(日rì)。”
“家中子弟橫死鄉里,我要歸家處理一下,此事或涉沈維周。其中詳(情qíng),眼下不便細述。請道明來,是想請你先做準備,武陵王已到任事之年,宗中乏人,臣僚不安,或可請任鎮軍。”
王導面色沉凝說道。
諸葛恢聽到這話,眉梢頓時飛挑,一時間將王家子弟橫死都給忽略。他知王導向來謀而后動,一旦有什么計劃道出,那就是不離十了。只是沒想到動作居然這么大,一出手就要謀取鎮軍將軍,要直接瓜分虞潭的事權。
諸葛恢這里還在消化消息,蔡謨也已經匆匆趕來,王導與其所言類似,只是吩咐蔡謨要稍作準備,稍后可能將要前往京府取代劉超。
兩人尚不知太保為何突然有這么大的圖謀,王導已經長(身shēn)而起,說道:“我是急于歸家,諸事不便詳談。稍后傳揚開后,各位或能自明。各自歸署,我就不久留遠送了。”
那兩人一邊消化著王導這里的計劃,一邊行出太保官署。
而王導這里略作沉吟之后,明白自己得知消息已是滯后,而王胡之那里又做錯了布置,事泄郡府。于是他又讓人將趙請來,讓其統領所部游弋都外,尤其注意關鍵時刻切斷建康與東南的航埭等水運通道。同時,他又讓王耆之速速歸鄉,先調查更多詳(情qíng),然后再把家人召集起來待命。
歸家路上,王胡之因為眼見太保動作頻頻,諸多布置,還在思忖太保這些舉措的深意,漸漸心中悲傷都有稍減。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問道:“太保命趙將軍備事東南,是打算要將都中那些貉子一網成擒?”
“有備無患。”
王導只是隨口作答,并不多作解釋,到了他這個年紀,本(身shēn)已經是總覽大局的地位,又見慣生死,單純一個宗中子弟的生死,其實并不能讓他的(情qíng)緒有更大的波動。
首先考慮到的是這一樁意外中究竟蘊含多大的能量,又能給時局帶來多大的變數,然后就是盡量將這些能量導為己用,將變數引到對自己有利的一方面。
牛車很快駛入了烏衣巷,王導先沒有踏入家門,而是站在府前轉望不遠處的丹陽公主府。此時公主府門前所聚甲兵更多,甚至超過了長公主能夠擁置備的儀駕倍余。
這一幕,讓他感到有些刺眼,指著公主府方向,對門生說道:“筆載下來,呈送臺中。”
待到行入府內,王導自己入了書房,讓余者退去,然后才吩咐人道:“將雷氏傳來。”
過不多久,雷氏便被人攙送進房中來,她(身shēn)穿一(身shēn)素縞,原本(嬌交)媚的臉頰慘淡到了極點,腳步虛浮,憑自己根本就站立不穩,一俟行入室內,看到堂上臉色沉凝的王導,已經軟軟跪在了地上,泣語道:“太保,奴不知、真的不知…不知阿郎此去居然是喪命…”
王導這會兒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之心,只是沉聲道:“稚陋怎么會歸鄉?怎么會去了你母家?”
雷氏這會兒盡管惶恐,但還是不敢有所隱瞞,將王興之求上門來借錢、然后被自己利(誘yòu)引導,指使他去給自己母家撐腰的經過詳述一遍,只是對于王興之因何直接與她家兄弟去尋仇,繼而被踩踏致死,雷沖那里沒有一個明確說法,她自然也就無從猜度王興之是怎么想的。
聽完雷氏的講述,王導臉色已是(陰陰)冷的可怕,他也多聞雷氏不乏逾越之舉,但沒想到居然恃寵而驕到這一步,居然將主意打到他家子弟(身shēn)上。他自席中緩緩立起,手中攥著一個鐵柄如意,徐徐行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雷氏面前。
雷氏此時根本不敢抬頭去望,只是每聽見一次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身shēn)軀便顫抖的越厲害。
王導握住如意的手指都隱有發白,手臂揚起驀地要劈手砸下,門外突然響起一童稚聲:“阿爺,阿姨…”
房中兩人聽到這聲音俱是一愣,轉頭去往,乃是王導年及八歲的兒子王洽立在門前,正一臉好奇的望著他們。
“拉下去!”
“阿郎速退…”
房中同時響起兩個聲音,只是一個暴怒難當,一個凄楚惶恐。待到王洽被聞訊趕來的家人扯走,王導那僵在半空中的手卻是揮不下去,驀地將如意砸在了雷氏(身shēn)畔,恨恨道:“(奸jiān)猾婦人,邪念毒計害我兒郎,讓我如何有面目再見世儒!”
“奴自知罪大,惟乞太保(允yǔn)我遠觀敬豫一眼,愿自退沉塘…”
雷氏頭顱連連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原本光潔的額頭已經皮開(肉肉)綻。
王導默然不語,只是擺擺手讓人將雷氏拉了下去,神色卻是糾結無比,良久之后,他才傳來親信家人,叮囑道:“你攜一隊家中所豢私士,秘歸鄉中,將雷沖并其直屬俱都抹去。”
那一家人離開后,王導又吩咐另一人說道:“持我手信,速歸瑯琊鄉里,往郡府去見虞使君,此系鄉人私斗,勿涉公繩。轉告家人,當(日rì)稚陋歸鄉所見鄉人,各遣人登門,不要讓他們泄露只字于外!”
他這么吩咐,不獨獨只是要摘出雷氏,也是為了保全他那兩個兒子。至于王興之,既然已經死了,也不必強求一個明白結果,如果他在都中諸事運作得順利,自然能給王彬以足夠補償。
王導尚在府內思忖細節方面的考慮,甚至于連沈園,都想好了借口予以封(禁jìn)一段時間。與此同時,早先一些布置也有反饋回來,只是結果卻有好有壞。
稱得上壞消息的,首先是虞潭已經離開臺城,親自前往石頭城坐鎮,其次譙王出城,已經搶先以護軍名義接管都南航埭舟船,讓趙此去圖謀落空。
王導這里正在思忖該不該將趙召回建康來,前往拱衛建平園,可是臺中傳來的一個消息,于他卻如雷霆重擊:公主府儀仗護衛并無逾禮,因為瑯琊王正于其府上做客!
聽到這個消息,王導才明白沈哲子如此過激反應,回響在哪里,這是在警告他不要借題發揮、窮迫深究,眼下沈氏退路無憂,若是不能兩安,那就一拍兩散,各自南北!
明白了沈哲子所為的深意之后,王導心內又有疑惑,這小貉子公然以瑯琊王作為威脅,即便不擔心其他人家的感官如何,難道就不擔心苑中皇太后會有反感?
沈氏自肥東南則可,想要完全躍上江東舞臺,根源還在與帝宗的親密關系。假使皇太后因此流露出明顯對沈氏的厭棄,這不是在自毀根基?為了一時之困頓,要作如此后患無窮的布置,難道自己終究還是高看了這位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