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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0 營建新都

  二月初,天氣已經漸有回溫,野地里已經隱有綠意渲染開來。

  沈哲子也是難得的從諸多事務中抽身出來,乘著牛車與紀友和庾條繞著都南湖塘閑游。

  建康城南景色向來乏甚可陳,不比城北壯闊,也不及城東秀美。尤其如今更有大量難民居于此處,因而更成貴人們絕跡之地。

  此時野地中不乏難民婦孺漫步其間,臂挎竹籃采集剛剛露頭的野菜。遠遠望去,這些窮苦之人臉上雖然不乏菜色,但也不再盡是絕望。大概是年前諸多尸骸血肉滋養了土地肥力,讓今年的野菜也生長得尤其茁壯。

  “最難熬的日子總算熬過去了。”

  眼望著野地中那些步履不乏輕快的婦孺們,紀友忍不住感慨一聲,他家世居此鄉,看到鄉人們熬過凜冬,漸漸恢復元氣,心中確是不乏欣慰。

  他指著對面的沈哲子笑語道:“維周你軍功卓著已是光耀江東,不過在我看來,能夠活人無數,才真正值得傳頌于后世的真正功業啊!”

  沈哲子聞言后卻是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嘆息道:“何敢奢望傳頌于后世,人心皆健忘,只怕過不多久,這些受恩小民們就要沸反盈天。我受命賑災,既不是為拯救他們,也不望他們能夠感恩多深,不要予我太多掣肘,已是兩不生厭。”

  庾條聽到這話后不免哈哈一笑:“維周要做什么,總能讓人信之不疑。不過你這冷眼觀世,總是悖于人之常情。”

  沈哲子微微一笑,不再多說。于小民而言,或許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春暖花開,鄉野處處孕育生機,只要勤勞,就能活命。

  可是他的考驗才剛剛到來,麻煩事會一件接著一件發生。

  賑災之后,自然要安排生產,只要田畝有所出,那么就不再會有大的動亂。耕作需要土地,需要人丁。年初沈哲子歸朝后,朝廷終于展開了新一輪的封賞,名爵之外,最大宗的獎賞自然是土地。

  一輪瓜分下來,京畿周遭合宜耕種的田地已經所剩不多。在這一點上,沈哲子自然沒有立場去怪責別人,因為他自己就是這一輪瓜分的最大受益者之一。

  除了烏江那一個侯國之外,單單賞賜的田產足足就有數百頃!其他人家大小事功,也都分賞有序。事實上除了土地之外,朝廷也沒有更多的手段來拉攏凝聚人心。

  有了土地,下一步自然是人口。沈哲子作為賑災主官,在各家心目中陡然變得重要起來。這段時間來,不斷有人登門請托,想要分潤一部分人丁。畢竟舊籍已經完全焚燒一空,只要沈哲子大筆一揮,就會有大量的人口被隱瞞下來。

  聰明人不止沈哲子一個,他能大肆吞沒人口,旁人自然也有這個想法。尤其世居丹陽的各個人家,在今次的動亂中損失可謂慘重,迫切許多補充大量的人力,才有可能盡快恢復元氣。

  這一類的要求,沈哲子當然不能滿足,他之所以主動承擔這個重任,又不是為了給那些人家打工。只有將人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接下來才有底氣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但這些人家對人口的貪婪是難以遏制的,沈哲子不理會他們,他們自然又會有別的手段。因而各個難民營地附近近來也是活躍,許多人家都派人在附近想要吸引人口。比如散播流言,比較有市場的流言是,朝廷將要將這些難民轉移到江北屯戍墾荒,又或者要將他們轉成吏戶兵戶,不再正常安置。

  這一類的流言,在難民當中造成極大的恐慌。一旦過江或是成為吏戶,他們祖祖輩輩都要受苦,承擔沉重的勞役。因而許多營地里都不同程度的有難民潛逃,屢禁不止。

  這些王八蛋們,遇事蜷縮于后,爭利倒是當仁不讓。沈哲子對此也不客氣,將營壘周遭閑雜人等盡皆驅逐,順便搜查京郊各個莊園,匿丁超過十人,直接殺人封莊!

  單單最近這幾天,砍掉的人頭就有幾十,雖然只是各家底下的管事工傭,但那些血淋淋的尸首也足以讓人驚駭。

  這樣暴烈的手段,其實于事無補,反而從側面印證了那些流言,難民們逃離之風更劇烈。但沈哲子殺人也不是為了禁絕逃離之風,他就是單純的立規矩而已。不要以為得罪了他就能如以往那樣含糊了事,要做好被殺頭的準備!

  因為這件事,沈哲子近來風評也是急轉直下,從原本的德才兼備轉有忿狷酷吝之名。誰敢殺我,我就罵他!時人這種劇烈的情感轉向,倒也頗為讓人側目。

  不過沈哲子對此倒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也不是孤軍奮戰,背后有一個強大的吳人群體。他是承擔著吳人們的利益訴求歸都,罵聲再烈,后面都有人幫忙罵回去。最起碼在夏收以前,哪怕是王導,也不能罔顧吳人訴求而將沈哲子奪官。

  賑災的同時,沈哲子也把建康城徹底拆了,朱雀大桁以南,除了烏衣巷等一些臺臣住所以外,別的地方幾乎已成一片白地!那些難民民夫們在得到救助以后,主要就是在做這事。

  當然這不是臺中的主意,臺中只是希望沈哲子能賑災,確保今年的耕作生產能夠正常進行。但沈哲子覺得這顯不出他的本領,以清理為名,一天拆一點,然后全拆了。這帶來的一個后果就是,建康城不修不行了!

  人言魏晉多放達,但背后卻是效率令人發指的低下!歷史上蘇峻之亂后,建康城也是殘破不堪,但也修修補補就住下來了。哪怕是臺城和苑城,一直到了謝安執政時期才進行了一次大修。

  換言之,臺中那些臣子們,自己辦公場所漏雨漏風,他們都能置之不理,還能怎么奢望他們勤勉于政事?

  如今這個建康城,本來就是陳敏作亂的時候從東吳舊址上修筑起來,城池狹仄,后來繁榮之后一圈一圈擴展出來的長干里之類,更是雜亂不堪。

  說實話,這些人就算住在狗窩里,也不關沈哲子的事。

  但重修建康城這一件事,不獨獨是政治意義,沈哲子也需要借由這一個曠日持久的大工程,來梳理一下自己這一方的勢力,達成一個更穩固的構架,才能更有效率的將人力物力往江北周轉,正式著手北伐。

  如果用一個更恰當的比喻,重修建康城就是一次比較徹底的土斷,對皇權進行一定程度上的加固。這樣一來,只需要獲得皇帝的支持,就能獲得一個比較穩固的后方。

  畢竟沈哲子的根基在吳中,而地緣所限,吳中不可能成為他北伐的后方基地,所以他需要皇權的加持。

  重修建康城,有三個比較大的難題。

  第一是征地,建康不是邊蠻之地,可以說每一寸土地都是有主之物。要將這些土地完全征收上來,困難實在不小。

  第二是錢糧,以往建康城的城建動作不大,主要原因還是沒錢。蘇峻攻破建康后,獲得了錢有億萬之數,絹有七八萬匹,糧在五十萬斛之間。

  看似數額不小,但這是中樞財政積攢數年的盈余。只要發動一場戰事,就有可能消耗一空!

  庾亮執政數年,只留下這一份家底,本來是為了解決歷陽之患的儲備,結果被叛軍盡數搶掠!富可敵國在別的年代可以說是極為龐大的財富,但是說實話,單單沈家一家這些年的積累已經不止于此!

  第三則是重建之后的安置問題,京畿作為中樞首府,政治意義極為重大,哪怕只是一個簡單的田宅安置,當中就有錯綜復雜的問題。

  如今沈哲子準備的小圈子,就是牛車上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三人。紀家作為丹陽土著人家,沈哲子給紀友安排的任務是收地,至于引資的問題,則由沈哲子和庾條解決。

  事實上,今次賑災所用的錢糧,就是沈哲子引來的第一筆資金。也只有那些已經大得其利的吳中鄉人,才會在沒有見到盈利前景的情況下,予他一筆先期的投入。

  “都中眼下已是如此,下一步就是圍繞京郊,疏浚河道,填住這些涂塘濕地,經營起幾條大的干道出來。這件事情,一定要在春汛之前完成。”

  沈哲子現在一刻鐘恨不得掰成兩刻鐘來用,自然也沒有心情游玩,今天跟這兩人出游,主要還是再梳理一下自己的計劃。

  車上兩人順著沈哲子所指,看到野地中已經堆起了大量的高丘,那都是建康城里清理出來的土石之類。不必在別處取料,雖然工事不小,但沈哲子所言春汛之前完成,有了那十數萬受災丁口,肯定也能如期完成。

  “至于錢糧,也不必擔心。只要臺中確定營建新都,必然會用大量磚瓦、土木材料,屆時自然會有大量人家于此居近修筑工坊。但誰家能夠得入此間,必須先輸一部分米糧抵達建康。四方集糧,可足工用。”

  朝廷沒有錢糧,大量工事必然需要外包。沈哲子之所以能夠說動吳中各家,也是因為保證會給商盟留出足夠的工程。而反過來他之所以敢動念營建這樣的大工程,也是因為有江東第一豪富集團保底。

  只要前期框架搭起來,荊江之際那些力求上進的豪富之家不可能坐視不理。

  朝廷確實沒有錢,但是有人、有地,只要這些人活動起來,土地利用起來,就是龐大的財富!修筑建康城不是朝夕之功,沉淀民間的資本聚集于此,長期的活躍,必然要迸發出龐大的能量。

  沈哲子先一步派杜赫過江經營,除了防務所需之外,還有相當重要的一點就是擄掠人口,搭建起一個屯田框架。把米糧作為營建新都入場的保證金,那么就近囤糧幾乎是一個必然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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