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阿境內多丘陵,平原開闊地形則主要集中在云陽、永安兩鄉。
由于目下火藥的研發還停留在煙花爆竹的階段,加之臺中也不允許沈哲子將破岡瀆封鎖停用,然后大肆開拓疏浚,迫于無奈,沈哲子只能在破岡瀆南面將不知多少年前一條舊水道再疏浚起用,用來分擔破岡瀆的運輸壓力。這條水道的起點便在云陽,途徑瑯琊縣,抵達秦淮河南邊支流。
云陽也是曲阿眾多產業布置的一個核心,過去這數年,沈哲子或是正當購買,或是巧取豪奪,幾乎大半個鄉都成為他家私土。以至于原本居于此鄉的人家背地里都在咒罵沈哲子和紀友,言道這二人官賊勾結,沆瀣一氣。但隨著兩人名望漸漸大起來,這些許雜音根本就傷害不到他們半分。
在外面浪蕩了一天,將近日暮時,沈哲子才與一眾隨員驅馬返家。如今他家在云陽興建的莊園較之武康龍溪老宅只大不小,而原本龍溪莊園內的許多工匠和產業也都分批次轉移到了這里,已經有了頗為浩大的氣象。
將近莊園時,一股濃烈的花香迎面撲來。嗅到這香氣之后,沈哲子原本尚算開朗的神情便流露一絲澀意,從腰兜里抽出一個絲布口罩戴在了臉上,才繼續驅馬向前。這口罩蓋住了他大半臉龐,刀弓在側,駿馬悍仆于后,頗有一種讓人心悸的氣勢。
之所以要如此,乃是因為莊園外圍遍植花木。這可不是什么修飾詞,而是真實的情況。從道路上放眼望去,視野所及全都是各色花圃。如今盛夏時節,百花競艷,云陽莊周圍更成一片花的海洋。
然而對于沈哲子而言,這確實在不是什么美好景致。本就是悶熱時節,那濃郁花香熏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行走在其間,成群結隊的蜜蜂、蝴蝶在其中穿梭盤旋。如果有對花粉過敏的人來到這里,絕對是十死無生。
如此大的手筆,絕非沈哲子所為,而是興男公主。因為沈哲子太多事情要忙碌,家里許多副業也只能交給這女郎打理。自從見識到龍溪莊萃取蒸餾香精香油的技術后,這女郎對此便完全執迷下去,繼而便有了眼前這一片廣袤花海。
時下各種花卉也是非常重要的經濟作物,除了直接用花朵裝點之外,還用來調制胭脂、提取染料、烹飪佐味等等。但就算這么大的經濟價值,沈哲子也實在無法理解為什么一定要集中這么大片種植花卉,難道就不擔心串種問題?
但當看到百花齊放時,興男公主與家中一眾女眷神色迷醉徜徉其間,沈哲子才意識到少女心果然是一種難以理喻的現象。
快速穿行過這一片花海,沈哲子進了莊中。在莊內轉了轉,卻沒有看到興男公主,只有他那個年前被母親送來此處便一直不回去的小兄弟沈勁坐在亭子里,在幾名侍女服侍下品嘗各類果點。
沈哲子行過來時,便看到小家伙兒面前案上擺了十多種各不相同的點心吃食,小肚子已經鼓起老高,嘴巴不斷咀嚼,兩手各攥著一捧點心,間或轉頭啜一口侍女手中的梅子湯,神態很是愜意。這小家伙兒之所以賴在云陽,每次一提到送其回武康便嚎哭不已,主要就是為的莊中種類繁多的飴食點心。
看著小沈勁體態漸有往橫里發展的趨勢,越來越胖得跟當今皇帝都相差無幾,沈哲子便覺得難以跟老爹交待。雖然老爹最近幾年老樹開花,捷報頻傳,如今武康老家已經添丁數人,就連他母親魏氏年前都又給他生了一個小妹妹。
但是嫡子畢竟只有沈哲子和沈勁兩人,加之沈哲子對于這個史有忠烈之名的小兄弟期待頗高,便越發見不得沈勁貪吃成豬態。
他緩步走進亭子里,沈勁聽到聲響,抬頭看去,小臉頓時苦了下來:“阿兄,我真未多食,只是吃了一點…”
沈哲子卻不理會沈勁的央求,示意侍女們將餐食都撤下去,這才坐在小臉都憋紅的沈勁面前,板著臉問道:“今日都學了什么?”
他自己雖然不學無術,但脾性也如后世許多怪獸家長一樣,希望家中旁人長進。
聽到這問題,沈勁日趨肥碩的小臉更皺在了一起,但是在這個積威甚重的阿兄面前卻是不敢撒潑,站起來背著小手奶聲奶氣誦讀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其實沈哲子自己也不知該怎么教育啟蒙孩童,他的知識面雖然廣泛,但卻尚還未打磨成一個成熟體系,更不知該如何由淺到深的教授給沈勁,況且也沒有那么多時間。因而這小兄弟的啟蒙也只能交給家里旁人,至于《千字文》這種啟蒙讀物,沈哲子也都一并抄寫下來收在家里。
小家伙兒磕磕絆絆的誦讀,間不時探出小舌頭舔舔嘴角沾著的糖粒,視線則頻頻望向亭外。等到視線望見一個身影行向此處,沈勁頓時興奮地在遠地蹦起,扯著嗓子叫嚷道:“嫂子,阿兄他又欺我!他不讓我吃飴食,他還讓我誦文…”
不須回頭,沈哲子也知這小家伙救兵來了。趁著公主還未沖來,他先從按下抽出一個戒尺,將小家伙兒按在桌案上抽了兩下屁股:“阿兄是在欺你?男兒于世,若不勤勉于學,怎么能夠成器?你瞧瞧你都肥成什么樣子…”
“沈維周,你住手!”
身后響起一聲清叱,旋即一道玲瓏身影便沖進亭子里來,劈手將戒尺搶過去,又把啼哭不止的沈勁抱起來塞進侍女懷里,然后才叉著腰氣鼓鼓瞪著沈哲子:“成日忙得不見人影,歸家后就在人前顯威!鶴兒他年紀還小,怎么能這么嚴苛管教!你小時難道阿姑也是這般管教?”
隨著年齡漸長,小女郎青澀漸褪,大概是遺傳了更多先帝基因,五官更加立體精致,鼻梁挺直,眼窩微陷,眸子也有種淡淡碧色,體態頎長,已是風情漸露。只是此時一臉薄嗔望著沈哲子,卻與溫婉無關。
有了可以仗勢之人在場,沈勁更加氣壯,在侍女懷里扭動著大聲干嚎,眼珠子則烏溜溜轉動,迫切想看到嫂子教訓這個時常苛待他的阿兄。
“慈母多…呸!你不要無理取鬧,我這是在教導鶴兒,讓他不要耽于口欲,暴食虛肥,于身無益,連這點節制都沒有,日后怎么能做大事!”
教導小兄弟是兩人之間最主要矛盾所在,沈哲子實在看不慣家人對小家伙兒的溺愛。況且這小家伙那點驅虎吞狼的小心思又怎么能躲過他的眼,在他看來,男孩子就應該皮實一些,鬧騰一些,比如放把火把外間花海點燃,這些過錯他都能容忍,唯獨受不了過于放縱口欲。
“做不成大事也好,只要過得舒心安逸,憑我家家勢還不能庇護他一世?我家已有了一位江東甲首的沈郎,何必要強求滿門俱賢啊!”
小女郎一邊示意侍女快快將沈勁抱走,轉回頭看到沈哲子還站在亭子里生悶氣,臉上便露出狡黠笑意,挨著沈哲子坐下來,揚起一個精美香囊湊在他鼻端:“你聞聞,香不香?我今天剛配出來,稍后著人送去南苑可不可以?”
“不要跟我嬉皮笑臉,我在談很嚴肅話題!”
沈哲子接過香囊嗅了嗅,點點頭后又板起了臉:“鶴兒他還未定性,哪能凡事都遷就他?就要讓他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以后才知節制檢點。我家如今雖然尚算興旺,那也是祖輩苦心維持傳承下來的家底。他若不能為事,以后又把什么傳承給子弟?”
“好了,好了。我會耐心把他管教起來,你就不要再生氣了。”
興男公主身軀一擰,半躺在了沈哲子懷中,伸出晶瑩指尖拂過他皺起的眉頭:“我家夫郎心懷天下蒼生,哪能成日為門闈瑣事操心。”
這過分的溫柔讓沈哲子心內警兆陡升,狐疑著垂首望向懷中佳人:“你不會又闖了什么麻煩事情吧?”
“哪有!”
公主聽到這話,不滿的皺眉薄嗔,不過片刻后便又是笑靨如花:“我只是越發覺得我家夫郎乃是世間少有的佳偶郎君。見識過旁人家門中不幸之事,越發覺得自家和氣美滿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