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后世的淮河,古代人不知道為啥對自然河流通常稱作水,對人工河流則叫溝或者渠,很少稱河,這一點是洪濤在都水監查看歷史水文資料時發現的。
中國古人認為中原地區有四個最重要的水系,長江、黃河、淮水、濟水,所以有五岳四瀆之說,可見淮水的重要性。
后世的淮河比較古怪,到了洪澤湖之后分成三叉,一支經高郵湖入長江、另外兩只從洪澤湖東岸分別注入黃海。
但在宋朝淮水是條單獨注入黃海的河流,和長江沒半點關系,倒是和黃河有點糾纏不清。到了南宋時期,黃河一生氣搶了小弟淮水的河道入海,史稱奪淮入海,且一搶就是幾百年。
在江蘇響水縣有個云梯關,始建于唐代。它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座海關,同時也是淮水的入海口。到了后世的地圖上,云梯關距離海邊至少有一百里遠,難道是唐朝人修建海關的習慣怪異?
不是,這就是黃河干的好事兒。幾百年間,黃河裹挾著大量泥沙入海,硬生生把海岸線向東推移了一百多里遠。后世里的村鎮、港口在古代其實都是海水,真所謂滄海桑田,大自然的力量不可小覷。
現在洪濤的船隊就從盱眙轉入了淮水,景色一轉眼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通濟渠不算太寬,十多丈,但河堤整齊種滿了柳樹,行駛在河面上就像走在林蔭大道中。
淮水比通濟渠寬幾倍到十幾倍,水流也更急一些,但重點不是這些,而是它的河岸。能稱得上河堤的地方不多,即便有也被水流沖刷得一塌糊涂,不仔細看都找不到人工雕琢的痕跡。
現在還沒到雨季,幾個月前僅僅是河冰開化就讓河堤決了口,這要是雨季一到,兩岸的百姓還得惴惴不安的過日子,天知道哪天洪水就會奔涌而來,想跑都沒機會。
即便知道洪水早晚有一天會來,兩岸的百姓大多數也跑不了。他們的家在此、土地在此、社會關系也在此。俗話講人離鄉賤,到了陌生地方他們就是沒土地、沒房子、沒生計的流戶。
大部分人寧愿被洪水淹死在家鄉,也不想過顛沛流離的生活。而且他們也愿意相信朝廷是不會看著不管的,總會派下官員來救他們脫離水深火熱。
朝廷確實也沒忘,每年都會修整最危險的河堤,為此花費了不少錢糧,但是效果不好。這里有主持工作的官員能力不足、經費被挪用貪墨的主觀問題,也有技術手段達不到的客觀原因。
“他們真是我大宋子民?”看到岸邊雙目無神、衣不遮體、骨瘦嶙峋的災民,長公主有點錯亂。
她是頭一次出京,沒見過開封城之外的情景,對大宋的一切了解皆來自聽說,大部分還是聽官員和皇帝說,很難馬上理解這種和她認知相差太多的眼見為實。
“扶夫人回艙,一日,你也跟著去。”怎么解釋呢?洪濤也不知道,這種反差只能慢慢適應。
幸虧當初她沒跟著自己去湟州,那里的民眾生活比這里更苦。他們不光要對付饑餓,還得應付能凍死人的氣候。
好在蓮兒、綠荷、紫菊和周一日都見慣了這些場面,有她們陪著長公主多少能寬慰幾句,不至于瞎想。
“吩咐船隊靠北岸,把罐頭準備出來一些。”拐入淮水不到五里路,岸邊一處高地上影影憧憧的出現了大片低矮的窩棚,還有一些人蹲在水邊看不清撈啥。
不用問洪濤也能猜到這些人怕都是洪水的受害者,即便洪水退去暫時也無法歸家,還要等地面的淤泥干了才成。
家和田地都淹了,朝廷的賑濟也不可能到位的這么快、這么普及,這段時間吃啥是個大問題。洪濤無法從根本上解決,但可以盡量緩解。有時候一個饅頭、一個罐頭,說不定就能救活一家人。
“別跑、別跑!我家官人是來給你們送吃食的。看到沒,這是朝廷涼王,又不是盜匪,還能害了你們不成!”
這么大一支船隊突然靠向岸邊,讓人群有些慌亂,像是一群受了驚的貓鼬,連滾帶爬的上了高地,縮進窩棚里人影都看不見。
王三做為護衛頭子帶著特種兵率先上岸,扯開大嗓門就是一頓數落,同時還不忘在附近派駐哨兵,把這段河岸都監控住。
“你們都來看看這是什么?”
洪濤算是第二批里最先上岸的,懷里還抱著王飛羽。上岸之后他就走到了那群人剛才撈東西的地方,拿起被遺棄的樹枝在水里攪了攪,帶起來幾條綠油油的水草,這才向后面跟著的妻妾們招呼。
“像是水草,大名府也有…”長公主自然不認識,蓮兒和綠荷姐妹也不認識,周一日經常去造船廠巡視,有所得。
“…呸,苦的。你們也都嘗點,他們撈這個恐怕不是為了清理河道,應該是用來果腹的。”
洪濤也認識這種水草,天一熱它們就玩了命的生長,很礙事,撈上來之后被太陽一曬還特別腥臭。味道嘛,咬一小口嚼了嚼沒敢咽,又苦又腥又澀,有沒有毒不清楚。
女人們連同王七、王十八和高俅也都咬了一小口,只有周一日被攔住了,她有身孕,暫時不用體驗這個。
“此物怎能下咽…”長公主連嚼都沒嚼就給吐了。
“餓幾頓怕是就能下咽了,走吧,我們上去看看。做好心理準備,場面怕是有些凄慘,味道可能也不太好。不要過于接近,更不許觸摸任何物品和人,只需要帶著眼睛就夠了。老七,把本官的命令傳下去,禁止一切接觸,上船之前用酒精消毒手和鞋底。”
洪濤不算真的挨過餓,頂多是小時候吃不太飽。但他聽父親講過年輕時挨餓的感受,也確信父親不會騙自己。因為姥姥、姥爺比父親挨餓的次數還多,感受基本差不多。
人要是餓極了,味道、口感、營養之類的需求會直線下降,只要能讓肚子不餓的東西就可以吃,草、樹皮、甚至土都是果腹之物。
他們撈水草顯然不是打算弄個草缸養殖,很大可能是當做食物。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洪濤不免再往更壞的方面引申一下。提供食物幫助可以,可千萬不能染上疫病,大災之后必有大疫,在論的。
這群人確實是災民,他們的村子就是淮水北岸三里的地方,現在那里已經全被淤泥掩埋了。據村長說有一人多厚,根本無法落腳。
好在有這塊高地躲避,否則村子里的人沒幾個能逃脫被洪水卷走的命運。食物早就斷了,這幾十口人算比較幸運,從洪水里撈起來幾頭死牛,宰殺之后風干成肉干堅持了一個多月。
可惜在這種天氣狀況下又沒有足夠的鹽來腌制,肉干也保存不了太久,吃光之后就只能抓老鼠、采野草、剝樹皮充饑,再不成就吃水草。
“路過的船只沒有接濟你等的嗎?”洪濤有點懷疑老頭夸大其實,這條河道即便因為洪水斷行了一段時間,但洪水過后馬上又恢復了,至少會有槽船經過,總不會見死不救吧。
“官府的槽船有槽丁押送,閑雜人等靠近會被射殺…”老頭怕是壓根兒也沒想到去向槽船索要食物,躲還躲不及呢。
“…你們就活該被餓,死到臨頭都不知道反抗,活的真窩囊。這些食物省著點吃還能堅持一些日子,朝廷的賑濟很快就會來了。如果沒來試著劫一艘槽船吧,被射殺總比活活餓死舒服點,大人死了,總不能眼看著孩子也死吧!”
老頭的回答讓洪濤無可奈何,又體會了一次啥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能怎么辦呢?人的思想不會馬上進步,幾百上千年養成的習慣更難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