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王“李自成升帳,雄踞虎視。闖軍一應軍中高級軍官分兩列皆有座。座椅雖小且簡陋,但坐在上面的人無一不是神氣活現一派自豪之色。
帥椅兩側,是兩把形制較小的太師椅,和帥椅一樣同樣正面示人,分別坐著左輔牛金星與右弼來儀。牛金星旁有矮椅一張,坐著是軍師宋獻策。
往下相對擺高椅兩列,是幾番調整過后基本定型的闖軍核心將領的位子,為提督諸營權將軍田見秀、中營親軍權將軍劉宗敏、左營制將軍劉芳亮、右營制將軍袁宗第、前營制將軍谷可成、后營制將軍李過六人。他們再后,李雙喜、黨守素、任繼榮、吳汝義等隸屬闖軍主力五營高階將領等等各有座次。
座列幾乎延續到了寬闊的中軍大帳帳口方才輪到李際遇等外系附軍,作為李際遇的“隨從”,楊招鳳只能和薛抄垂手站在李際遇(shēn)后。當帳外軍鼓的敲擊漸次停歇,先前議論紛雜頗為吵鬧的整個大帳竟是瞬間寂然無聲,充斥著肅穆莊重的氣氛。如此環境下,即便楊招鳳距離上首處頗遠,但依然能清晰地聽見李自成等人交談的內容。
整個軍議由左輔牛金星主持,他是李自成的謀主,楊招鳳久聞大名,卻是頭一遭見面。其人四十出頭年紀,圓臉微胖,細目闊口,留著長須膚質白皙,儒雅中帶著幾分銳氣,聽得鼓點聲落,便即長(shēn)站起,首先大聲宣讀著軍議的例行條陳,同時點卯,被叫到名字的軍將無論地位高低,均需起立應和。
等李際遇也報了名號,又過片刻,軍議正式開始。牛金星振袖朗言道:“今番召集諸君齊會,除卻瞻仰新順王威儀,另有重大機宜相商。這頭一件非為其他,在于小袁營。”
一提到“小袁營”,劉宗敏蒲扇大的巴掌往座椅扶手猛一拍,立馬忍不住叫起來道:“小袁營還有啥可商量的,我闖軍大兵踏過去,登時碾為齏粉,一了百了。”
李過(陰)沉沉笑道:“劉爺,你這消息忒不靈通了。”他在此前的幾場戰斗中傷了左眼,落下了病根,如今平常時候不敢多用左眼,都用眼罩遮掩,成了獨眼龍。
劉宗敏嚷道:“放(pì),我消息咋不靈通了?袁時中個棒槌與明軍勾結想反水,我軍怎可坐以待斃,當然是先下手為強,將此(jiān)賊除掉!”李自成自立為“新順王”,算是正式建立政權與明廷分庭抗禮。既然不復認為自己是義軍賊寇,在牛金星等人的宣傳和要求下,闖軍上下都漸漸開始將“官軍”改稱“明軍”,并自稱“闖軍”或“順軍”,以顯示雙方平起平坐的心態。
李過毫不相讓,聲音也大了起來,道:“說你賊慫的還不認?袁時中早半個月前就跑路啦,你還蒙在鼓里。”
劉宗敏眼一瞪道:“跑路了?”
牛金星這時面對眾軍將道:“半個月前有豫東方面的消息,小袁營兵馬忽而遣散大半,只留了萬人左右,從亳州南移到了潁州。他營歸我闖軍節制,無我軍軍令,擅自開拔,可見已有不臣之心。”
脖子細長的劉芳亮應道:“不錯,那時我率軍正屯陳州,覺察(qíng)況有異,曾派人去詰責。袁時中嘴里天花亂墜,直推說是軍事部署調整,用來防備明軍,豈料當夜就連夜拔軍走了,由此可見,他必然是做賊心虛。”
一直傾聽著的李自成出言道:“淮潁多明軍游弋,小袁營能無所顧忌行軍,不出意外怕就暗中與明廷媾和了。去年我就看出來此人三心二意,原本計劃著就這幾(rì)敲打敲打他,不想反被他搶先了一步。”
李過拱手道:“新順王若不棄,我愿率部擊之,讓袁時中賊子償命謝罪。”他一句話出口,歸屬他營中的果毅將軍張能、馬重僖等人全都跟著開始揮胳膊攥拳,激昂請戰。
劉芳亮搖頭道:“不行。”
李過一翻白眼道:“行不行又不是你說了算。”
劉芳亮道:“我營來許州時,小袁營已經從潁州衛南下穎上縣,可見其眾始終沒有停止轉移。且照跡象推之,其眾的目的地極可能在于安慶、廬州兩府南面沿江地帶,那里多山地,更有明廷鳳陽總督、江西總督并南京江防等廣布兵馬駐防,攻之不易。”
“河南都打下來了,還怕什么?”李過滿不在乎道,“不需其他營頭,只要我后營一支兵馬,足以將袁時中梟首來見!”說著轉視李自成,咽著干沫,一副躍躍(yù)試的模樣。
牛金星隨即躬(shēn)請命道:“袁時中悖逆之事確鑿,如何處置請大王抉擇。”
李自成其實早有定計,這當口兒佯裝沉思了一會兒,乃道:“袁時中雖然大逆不道,只不過癬疥之疾。而今我軍重在陜、豫,需分清楚先后主次。擊滅袁時中,揚我闖軍威名不在一時,就容他跳梁小丑多蹦跶幾(rì),等平定了中原,再取他(性)命不遲。”
話音方落,核心六將同時說道:“謹遵大王圣令!”他們起了個頭,余下諸將也都紛紛應和稱是。
輪到楊招鳳這里,也有口無心隨著李際遇交換幾聲,他暗自思忖:“今(rì)大集諸將,還有御寨等外人在場,絕不是為了商量處置手段,所有事體只怕新順王和那幾名大將早就議定了。在這帳中不過走過場,宣布結果罷了。”
袁時中的事告一段落,牛金星繼而道:“本年以來,我軍四面出戰,五營各傳捷報,當前河南全省可說盡在我軍掌握。魏武、宋祖皆起于河南,此誠帝王之基,為我軍席卷天下之首要。但河南既定,明廷未覆,世間百姓仍受暴‘政之苦。我闖軍替天行道,豈能安于現狀、裹足不前,再圖進取責無旁貸。”說到此處,對李自成行一禮,接著洪聲振振,“我以為,當挾此平豫之威勢,先取河北,直搗京師,一舉奠定霸業!”
眾將聞言,頓時鼎沸。這是他們最感興趣的話題,如果說早前類似牛金星這樣的話語只能用以當作止痛撫傷的良藥,現在則成了能夠一擊直中他們心扉的靈丹。
“打到北京城,闖王當皇帝,哥兒幾個也撈個大官當當!”
“殺了狗皇帝,天下是新順王的天下!”
李自成微笑著顧視七嘴八舌甚至互相間已經開始激烈爭吵辯論的諸將,這是他預料中的場面,也是他樂得見到的場面。也只有在這時,他刻意沒有傳令全場肅靜。
激動的闖軍軍將們面紅耳赤喧嚷的好一陣,逐漸有人意識到李自成尚未開口,便抿嘴不語,其余人等也都陸陸續續安靜了下來。李自成之威非昔(rì)可比,若說曾經他們還能以李自成的兄弟、袍澤自居,那么而今他們都看得很清楚,李自成是他們的君王,才是當今之世最有可能取明祚而代之的雄主。
(sāo)亂略定,李自成未開口,穩坐著的來儀卻道:“依鄙人愚見,明廷之根,在于東南,不若先取留都,奪其基業,后取北京。”他歷任萬歷、泰昌、天啟、崇禎四朝明廷官員,德高望重,李自成強行把他從家中請出來,圖其名而非其才。
牛金星聽罷,搖頭不迭,道:“此言差矣,如此行事,則我軍逾年積蓄之氣勢去矣,實乃下策。”
闖軍軍將多信奉一鼓作氣的破竹之勢,對牛金星的表態大多應和。李過高聲道:“皇帝老子都在北京,何言明廷基業在南不在北?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北京城為明廷心樞所在,正是最最要緊的去處,我等舍近求遠,去東南打下個毫無用處的南京城、殺一批老閑無事的留守百官,有何裨益?”接著戲謔笑道,“莫非是來老年老,想去南京享享清福?”當眾拿南京百官的退閑事實嘲弄上了年紀的來儀。
來儀(shēn)份看著高,但就是李自成用以收攏士紳人心的架子,沒有半點實權,被李過噴了兩句,哪里敢叫板,饒是花白的胡子氣得顫抖,嚅嚅囁囁并不吱聲。
牛金星(shēn)旁坐著的宋獻策適時說道:“來老之言屬老成之語,照此行之,我軍可立于不敗之地,換在以往,自是妙策。只不過眼下天命在我、大勢亦在我,若不因勢利導勇往直前,太也可惜!”他黑黑矮矮短脖粗腰,(shēn)材直似地瓜,聲音卻中氣十足,一開口就引來全場關注,令人無法忽視。
“哦,軍師有何高見?”李自成很喜歡宋獻策,笑著問道,“和牛先生看法相同嗎?”
“略有不同。”宋獻策說著慢慢站起來,倒和坐著時長短差不了多少,“來老之策太緩,牛先生之策太急。百尺高臺非一(rì)之功,我闖軍雖說占據優勢,可也頗來之不易,不退避,卻亦不能冒進。更應該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走,方為正道。”
“何為正道呢?”李自成偏著腦袋,饒有興致看著宋獻策。
宋獻策貌陋短小,可昂首(tǐng)(胸)自有一份凜然姿態,但聽他道:“不如先取關中,然后旁略三邊,待攻取了山西,借道后向京師可也。”稍稍一停,解釋道,“大王興于河南,卻起于陜西。河南可為參天茂枝,但陜西始終為根本。定關中,取陜西,拯父老鄉親于水火,上可安十余年來犧牲義軍將士在天之靈,下可定四海百姓翹首以盼之心,順天意、順民心。陜西一占,此便不是霸業,而是帝業了!”
李自成邊聽,邊捻須點頭,他是陜西人,落葉歸根的心思十分濃厚,特別是那“帝業”兩個字深深觸動了他心弦。不僅他,在場闖軍將領,陜西出(shēn)的占據大半,他們征戰沙場至今,若論錢財女子,其實已經無憾,但一想到能夠衣錦還鄉,心底的悸動復騰騰而起。沒有什么比得上受到他人認可最讓人舒心暢快,當了十幾二十年的苦哈哈,終有一(rì)能錦帽貂裘著榮歸故里,重新站在那些曾經看不起自己的父老鄉親面前,狠狠出口惡氣,這等酣暢淋漓又豈是那些個(shēn)外之物可比擬的?
“我覺得宋軍師說的有道理。”劉宗敏嬉笑道,“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看啊,去別處當宰相都比不上回陜西當個七品芝麻官!”
這是在場幾部分闖軍軍將的心聲,一時間,他們異口同聲,都對宋獻策的想法表示了贊同。陜西,是家鄉的名字,他們都渴望有朝一(rì)能堂堂正正、安安穩穩回到家鄉的懷抱。宋獻策的三言兩語仿佛一股清泉,突然清濯了他們的思廓,女人、錢財之余,他們終于找到了一個貌似長遠的目標,當然喜不自(jìn)。
李自成暗自點頭,沒急著表態,詢問牛金星道:“牛先生,你覺得呢?”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心有所屬,且眾意難違抗,識趣地順勢說道:“宋軍師言之有理。”
李自成言道:“我等皆是陜西人,在外頭闖出名堂了不回家,就掙再多錢,當再大官兒,也對不起列祖列宗。”說著,忽而想起了此前自家祖墳遭到前陜西巡撫汪喬年發掘的大仇,臉色一沉。
宋獻策揣測出他心思,刻意不點破,而是換個理由道:“此外陜西還有孫傳庭虎視眈眈,不將他除掉,任憑南京、北京,我軍哪里都去不得。”
田見秀主掌軍事,對此話深以為然,附和道:“此言甚是,孫傳庭自郟縣敗后聽說在陜西厲兵秣馬,(rì)夜謀我。此人不除,實為心腹大患。”
李自成肅面點頭道:“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今(rì)這軍議,主旨就在孫傳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