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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前奏(二)

  煙沙滾滾,數匹快馬從眼前疾馳而過。兩人頭戴箬笠,微微低頭,等那數騎不見了蹤影方才慢慢抬頭。不遠處,無數營帳連綿如同山巒,旌旗飄展勝過云霞,更不斷有甲胄森森的兵馬的身影來回游弋。那里,正是漫無邊際的闖軍大營。

  “薛兄,貴寨這次抽了多少兵馬?”風塵仆仆的楊招鳳撣去肩頭沾上的灰塵,瞇著眼看著四周情況顧問身邊的瘦削漢子。

  “這次新順王一聲令下,連李大掌盤子都親自出動了,你說我寨兵馬能少嗎?”那瘦削漢子一笑,臉上的灼燒痕跡擠皺,平添驚悚,“于大忠三千人,周如立三千人,姬之英三千人,連帶我薛抄帶著的一千護主中軍,李大掌盤子把御寨翻了個底兒掉,總共一萬主力精兵全都出動啦。”

  崇禎十六年五月,“新順王”李自成在許州大會諸軍,只中、左、右、前、后五營老本嫡系部隊相合即有兵馬十三萬,加之譬如李際遇這般雄踞各地的土寇舉兵相依,總數只怕逼近二十萬。確鑿數字雖不清楚,但楊招鳳在趕赴許州的路上,便聽說過許州闖軍群集“眾達五十萬”這類聳人聽聞的傳言,總之十六七萬人必然是有的。

  楊招鳳受趙當世軍令,三日前從范河城出發,只帶著伴當數人先到了登封縣的御寨拜見李際遇,不料撲了個空,得知李際遇已經率軍出征去了許州,便日夜兼程一刻不停到了許州城外的闖軍營地。雖沒找到李際遇,卻順著旗號摸索,撞見了自稱御寨領哨的薛抄,互通暗號后就跟著他去找李際遇。

  “李大掌盤子身在何處?”

  薛抄應道:“楊兄心急,不急在一時。眼下新順王正要召開軍議,我得護送李大掌盤子去闖營中軍大帳,你也一并來聽聽吧。”

  楊招鳳點頭道:“正有此意。”

  兩人穿過大營外圍的幾道深溝高壘,至一哨卡前,守卡的闖軍將領正頤指氣使令所部闖軍兵士搜查來往其他各營人員,一個都不放過。楊招鳳暗道:“同為新順王效力,還需這般嚴格檢驗嗎?”

  薛抄冷笑道:“好不容易攤派上個有油水的活兒,哪能不賣力。新順王說了,要劫富濟貧、追贓助餉。但凡闖軍的將領輪到了守卡的差事,必然要把這句話拎出來翻來覆去嚼的。”說話間,就見前頭的幾人都給闖軍搜出了東西,小到幾個銅板、大到簪子首飾,一概沒收,美其名曰“資軍納款”。那些人自不敢爭辯,只能自認晦氣,垂頭喪氣地被放過去。

  楊招鳳偷拿眼瞅了瞅那吆五喝六的闖軍將領,心里一驚,趕忙低下頭,壓實了箬笠。薛抄看不對勁,問道:“怎么了?”

  楊招鳳回道:“此人乃昔時左良玉營將周鳳梧,我和他照過面,他若見了我,保不齊要暴露身份。”說著回頭看看,有退卻之意。

  薛抄皺皺眉,輕輕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沒事,交給我老薛。”說罷,跨步上前。

  周鳳梧顯然認識薛抄,掃了兩眼,將頭一別,冷哼吩咐左右兵士道:“搜。”

  薛抄起手一攔,嘿嘿笑道:“周兄貴人多忘事,怎么不認得小弟了,昨日不還同席吃酒猜枚來著?”這么一說,正準備伸手的幾個闖軍兵士果然猶豫了。

  “愣著作甚?還不給老子搜!”周鳳梧只當作沒聽見,仰頭拿鼻孔看人。

  “別,不勞幾位爺動手,我老薛自己來。”薛抄堆著笑,當著周鳳梧的面開始上下摸索。

  周鳳梧斜眼而視,瞧見薛抄從胸前摸到腹部,又從腹部摸進褲襠,還使勁揉了好幾下,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情,罵道:“磨磨蹭蹭做什么,要拴在那話兒上,脫了褲子解。要解不下來,老子賞你一刀,干凈利落。”

  “來了來了!”薛抄諂笑著應和道,陡然喊一聲“走”,手拿出來,一錠白花花的銀鋌赫然握在了他手中。

  “這”周鳳梧眼睛一亮,但臉上滿是嫌惡。

  “嘿嘿,世道亂,老薛就這一點本錢,自是要藏嚴實了,周兄別嫌棄。”薛抄邊說邊將銀鋌遞上去。

  幾名闖軍兵士正要接,不料薛抄手到中途,突然又將銀鋌收了回來。

  周鳳梧感覺自己受到了嘲弄,勃然大怒,戟指厲聲道:“狗雜種找死?”說著眼神凌厲四顧,幾乎要立刻令兵士們明搶。

  薛抄身手矯捷,后跳一步,雙手合著銀鋌連聲道:“周兄誤會了。老薛忽然想到,銀鋌好是好,但給了周兄,卻是害了周兄。”

  “你放屁,快拿來!”周鳳梧哪里聽他分辯,齜牙咧嘴道。

  薛抄并不慌亂,高舉銀鋌晃了兩晃道:“‘將帥兵士得白、金而私藏者,立斬不徇’,新順王軍紀,難道周兄忘了嗎?還是說嘿嘿,新順王對周兄別有所愛,另加寬恕?”

  李自成自稱“新順王”著手建立政權后,隨即開始整肅軍紀。其一,巡徼嚴密,逃人謂之“落草”,處以磔刑;其二,營中僅精兵可隨軍攜妻一名,并隨從十人喂馬、供軍器及做飯。不得再帶其他婦女,違者鞭刑。生子女棄而不養,杖責;其三,過城邑不得侵占民宅房屋,必需在郊野安營扎寨或搭臨時窩棚,否則剝奪軍中職務,處以幽禁;其四,便是將帥兵士得白、金而私藏者,立斬不徇。

  軍紀設立,本意懲戒不法之徒,樹立闖軍為民請命的形象。李自成聽取了左輔牛金星“上行下效”的建議,特別申明若有高階軍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周鳳梧雖是降將,但被李自成封為果毅將軍,地位著實不低。平時零敲碎打些小錢,當然沒人管他,可要是光天化日勒索大錠金銀珠寶,給仇家知道捅去李自成那里,說不定會給急于立威以證軍紀嚴苛的李自成抓成典型,著重處理。況且,薛抄不屬于闖軍嫡系,而是屬于依附闖軍的御寨。李自成全力收攏人心,自不會放任知法犯法的周鳳梧欺壓御寨中人,損害了他周公吐哺的形象、失了眾心。

  “你這廝”周鳳梧瞪著薛抄雙手所托那明亮亮的銀鋌,有怒難宣。銀鋌俗稱“豬腰銀”,這玩意兒尋常百姓家鮮見,因兩數偏大,多用于官府、朝廷對賬壓底、納貢進奉所用。薛抄不知從哪里得了這銀鋌,隨身攜帶定然不是為了將它花出去,保不齊一早打好了主意,就為了應付當下這樣的狀況。

  “周爺,如何是好”進退兩難的兵士們向周鳳梧投去請示的目光。

  “放人。”周鳳梧思忖再三,看著那銀鋌銀鋌咽了口唾沫,終究還是掂量得出輕重,再瞪薛抄兩眼,稍稍側身揮了揮手。

  “其他人呢?”

  周鳳梧怒罵道:“什么其他不起他的,為了三兩個小錢想害老子性命?”

  那些闖軍兵士聞言,連聲諾諾,急忙閃開道徑。

  “多謝周兄仗義!”薛抄嬉皮笑臉地打拱做個滑稽的揖,連連向后招呼,“周大將軍放行啦,還不提溜起腿腳,麻利地上來!”

  楊招鳳混在幾名御寨兵士之中,低著頭快步疾走,可俟近了周鳳梧,卻感覺對方的目光直愣愣地對向自己,不由心中一緊,用手扶了扶笠沿,只待抓緊閃人,不想周鳳梧的聲音遽然傳至:“且慢,這人,我怎么瞧著瞧著有些面熟?”

  “周兄說笑了,天底下人千千萬萬,有長得相像的屬實再正常不過。”楊招鳳立在原地,低頭不語,薛抄見勢不妙,立馬周旋。

  “不對,不對”周鳳梧喃喃低語,想讓楊招鳳抬頭質問幾句。這時候,幾步開外馬嘶陣陣,十余騎奔馳齊至。

  “哈哈,老薛,你和周將軍敘舊來著呢?”

  眾人循聲望去,為首一騎魁碩威武,正是御寨大掌盤子李際遇,他笑著揚鞭說道:“周將軍別見怪,老薛和這幾個都是俺的護命親兵,俺正等著他們隨行去中軍大帳。那帳外的三通鼓都敲完了,新順王等得急,俺們可耽擱不起。”

  李際遇地位本來就高,如今話里行間明暗又扯起了李自成,周鳳梧不能不給他面子。咳嗽兩聲,也懶得糾結,點點頭負手背身。

  楊招鳳、薛抄等始才能與李際遇會合。走出了一段距離,李際遇問道:“適才出什么事了?”

  薛抄如實相告,并問:“中軍大帳亦多闖軍將領,楊兄去是否合適?”

  李際遇道:“無妨,這次軍議規模頗大,闖軍威武將軍以上除了臨時執勤者都要參加,人數頗多。俺料想此等場面,楊兄只要稍加遮掩,沒人會注意。”

  闖軍分出五營后,李自成復厘定軍制,一營之下設有權將軍、制將軍、果毅將軍、威武將軍、都尉、掌旅等軍職,掌旅以下還有部總、哨總等低階職務。闖軍編制冗雜,相比較多如牛毛的都尉、掌旅,威武將軍及以上人數不算太多,但少說也有數十人。李自成一次性叫上這么多軍官大開軍議,可見此次軍議必然有著特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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