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弦音里沒有任何回答。
它只是化為了一柄薄薄的、小小的刀,然后在季無相側臉劃開一道淺淺的血口。
一道全新的傷口。
季無相幾乎沒有感到痛覺。但他緩緩抬手觸摸著那道裂口,臉上的神情開始變得極端可怖。
“小牧。”
季無相開口喚道。
少年在最后一刻拼命抱著琴向一側翻滾,聽到巨大的轟鳴聲在背后地面上炸響。掌力余震令他重重噴出了一口血。
季牧徹底清醒了。
季無相注視著他,輕輕嘆了口氣。
“你一定要記得——”
他平靜說道,“為父一直是非常非常愛你的。”
話音未落時,那暴怒的第二掌已劈向了少年近在咫尺的顱骨。
季牧拼盡全力向前撲去,五指近乎痙攣地瘋狂掃弦。
停、停、停!!!!!
尖銳至極的琴聲密切如狂,一瞬間在狹窄的囚室內交織成無數道前赴后繼的線,尖叫著拼命阻止身后那只凝聚了恐怖修為的手。
季無相面無表情地反手震碎弦音,抬指一束靈力擊向七弦琴。
季牧困在石壁角落極力躲閃,蜷身將琴護在身下。
那束靈力隨即像洞穿一張窗紙一樣洞穿了他的右胸。季牧肩骨粉碎,口鼻嗆出血液,毫無停頓地換左手急急切弦。
“又錯了。”
急促琴音中,一道又一道無形的屏障交替攔在季無相面前,又被他輕易地一步步踏碎。
“我只教過你殺人,沒教過你防御。”
季無相緩步朝他走近,淡道:“就憑這個?你想攔住誰。”
季牧咬牙不語。
不行就換!
他左手五指在極短一瞬間在琴弦間晃出一片虛影,每一句言靈都向內作用于他自己的身體——神通的力量透過胸膛貫穿的傷口瘋狂地在經脈間、丹田中摸索,拼了命地想要找出破開修為封印的關竅。
在哪里?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快啊!!!!!
細碎的血霧不間斷地自季牧周身各處崩散開去,空氣中漸漸浮動起新的靈力波動。他早已將精神力凝聚到極致,渾身冷汗流到近乎虛脫也不敢放手;就快了,他就快要可以——
但這間囚室太小了。
季無相走到季牧面前,只用了三步。
他一把攝住季牧血肉模糊的肩膀,將少年整個人提起來,直至他足尖離地,沒有任何倚靠。季無相就這樣將季牧懸空抵在墻上,開始仔細琢磨這雙不甘與恨意交疊的眼睛。
他居然還在掙扎著用著言靈。
季無相冷漠地掃了一眼那只左手,輕描淡寫地用掌力震穿了少年的身體。
七弦琴跌落在地。
那道掌力直接震斷了他從雙臂到十指的所有骨骼,季牧幾乎將一口牙生生咬碎,才強忍住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抬起頭死死盯住季無相,眼底盡是狠色。
他甚至還在笑。
而看到這種眼神的一瞬間,季無相的心已徹底沉了下去。
這絕不是他要的結果。
季無相從來不是要用武力壓制季牧。他要求的是他從身到心、徹徹底底的跪服。
他可以容忍這孩子偶爾伸出爪子反抗——這甚至不是壞事;這樣季無相就有機會一次又一次將他反復擊潰,再寬容地拯救他于痛苦之中,給他安慰。于是這種操控便得以無止境地循環下去、越陷越深,永生不得擺脫。
但這次卻錯了。
完全錯了。
——究竟是為什么?
季無相回顧著今日發生的每一幕,一時陷入沉思。
他分明已經用上了所有對季牧而言最有效的手段,但卻全部都得到了相反的結果。問題究竟出在哪里?還有任何補救的可能嗎?
季牧已是他如今僅剩的最后一件能握在掌心的利器。他絕對不能失去季牧。只要對季牧的掌控還在,縱使半生心血盡毀,他也依舊擁有著普天之下至鋒至厲的刀。
但這柄刀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掙脫他的控制,竟直到此刻也無一絲悔改。
季無相轉動眼珠,最后一次審視著少年每一絲最細微的表情。
然后他久久注視著他一身反骨的兒子,陡然心生殺念。
那縷殺念驚動了季牧。
它就像一根尖銳的勾刺,猛地將季牧的神志從半昏半醒中吊了起來。他撐開眼皮,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全新目光看著自己的父親。
——這是季無相生平第一次對季牧生出真正的殺心。
季牧對殺意的知覺何其敏銳。甚至在連季無相自己都尚未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季牧就一瞬間便知道了。
父親要殺他。
為什么?
季牧雙眼透出不解。
父親明明是知道的。他生來就是這樣的不聽話,他生來就是會這樣反抗,他生來就一直是這樣。在季牧此前全部人生的每一個瞬間,記憶中數都數不清的那么多次,無論怎樣,但他知道父親其實從未有一次是真的 想讓他死。季牧也就這樣信了。他以為這就是世間真理,絕不會變,會永遠這樣。
但它卻變了。
“原來…”
季牧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原來面前的這個人,其實與世界上其余任意一人都沒有不同。
等到最終,他們都還是要殺他的。
季無相維持著將季牧壓在石壁上的姿勢,用另一只手掌緩緩覆住少年的脖頸,感覺著這個孩子頸脈里充沛的血正在指腹下汩汩涌動。
殺嗎?
季無相一寸寸收攏著手指,陷入思考。
武宗把季牧性命留到現在,就是為了那座被季牧認主的永寂臺。一旦季牧身死,那件神物也會隨之流失于未知時空,再也找尋不回。
而武宗的人此刻一定正在看著他們。
他還是不能殺。
一瞬間季無相心中涌起戾氣,忍不住季牧的頸骨擠壓得咯咯作響。但他還是很快松開了,并輕輕撫拍了兩下少年脖頸鮮紅的指痕以示安慰。
或者,要不然——
季無相手指下移,在季牧丹田處停住。
季牧猛地掙動起來。
季無相笑了一聲。
“現在怕了?”
季牧狠狠抬腳踢了過去。
季無相卻沒有再生氣。他只需用放在少年丹田要害處的手隨意打進去一道掌力,季牧自己就再不敢亂動。
也是。這一身修為若是真這么毀掉,就連季無相自己想想都會有幾分舍不得,更不用提季牧本人的感想了。
更重要的是,季無相剛剛已再一次在季牧眼睛里找出了恐懼——只要人還知道怕,就還不算病入膏肓。
那么接下來又該怎么做呢?
怎樣才能教這個孩子像以前一樣聽話,怎樣才能保證這把鋒利的刀永遠只屬于他一個人。
怎樣才能一勞永逸。
季無相繼續思忖著。他的手指隨著思緒離開了季牧的丹田,一直向上滑,最終在少年眉心中央停下。
季牧驀然睜大眼睛,心中生出命運輪轉般的巨大荒謬。
他立刻意識到了季無相想要對他做什么。
“看來你已經猜到了。”
季無相在季牧眉心割開一道筆直的血口。在季牧再次掙扎以前,季無相似輕實重地往他額頭順手震了一掌,少年頭顱隨即無力垂下,神智一瞬間被逼入恍惚。
“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在滿世界尖銳的嗡鳴聲中,父親的聲音仍然清晰無比地鉆入識海,試圖在他的魂魄中刻下烙印。季牧低垂著頭,感覺到眉心的血正在一滴滴地往下流;滴落在地面,或是那架琴上。
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季牧迷迷糊糊地想,怎么辦,他永遠都不可能原諒我了。
“聽話,不要再鬧脾氣了。”
季無相的語調卻重新溫柔下來,哄道:“只要應下血契,父親就帶你去出去好好治傷。”
“否則——”
季牧再次感覺到了丹田處的刺痛,聽到父親的聲音在耳邊嘆息:“小牧就只能當一個沒了修為的廢人,永遠被關在這里了。”
他緊緊閉著眼睛。
“我知道你聽得見,”季無相抬起了少年的下巴,“現在就回答我,你選哪種。”
季牧咬牙不答。
季無相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只是在嚇你吧?”
當然。
季牧知道他絕不是。
得不到就摧毀,這本就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道理。
“小牧,我再最后倒數三下。”季無相笑道,“你若是還這樣逃避,我便當你是選了第二種了。”
“就從現在開始——”
等、等等!!
但季無相已經開口:
“三。”
別——
怎么辦?他要怎么辦??
季牧拼了命地想,拼了命地想。
他腦海一片空白。
而他的父親已數到了第二聲。
“二。”
不!!
季牧開始抑制不住地喘氣。
等等——
——用你的神通。
他忽然聽見一個聲音這樣對他說。
——不行啊。
他說不出話,也再也碰不著他的琴了。
——我要你用另一種。
另一種?
季牧呼吸滯住。
…不。還是不行。他無望地否認。
已經再沒有人能幫他避開神通的反噬了。一旦動用運輪,無力平衡世間氣運的他也會隨之被整個世界排斥。他會永生永世被那片寂靜的黑暗所淹沒,到死也不得解脫。
但季無相已毫無停頓地數到了最后一聲。
“一。”
——用你的神通!
那個聲音喊了出來。
季牧嘴唇顫動了一下,說不出話。
他絕望地睜開雙眼,抬起頭,目光渙散地望向季無相,定住。
季無相露出一絲勝利的微笑。
于松開季牧的丹田,將手掌向著少年的眉心刻痕上覆去。
——而就在這個短暫卻又無比漫長的瞬息,季牧想起的卻是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事。
那是古戰場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早已知道將要發生什么。
季牧也知道。
但他偏不信。
那天清晨明明是他先找過去的。他就過去與陸啟明說,他早就準備好了,他待會兒非要一起去。
然后季牧就被趕了出去。
季牧也知道陸啟明根本不耐煩看見他,所以只好拖著刀繼續呆在門外。再過了不多久,就是墨嬋進去找他了。
憑什么?當時季牧恨恨地想。
墨嬋又不是什么好東西,貪生怕死,容貌也那么普通!陸啟明怎么偏偏就挑了她?他還不如選鈴子或者七夕——至少一個長得好看,一個又好看又會彈琴,哪個不比墨嬋好?…要是墨嬋以后膽敢有任何對不起他,季牧決定,他立刻就去一刀砍死她。
季牧就一邊亂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背靠著門沿,屏住呼吸聽他們在里面講話。剛開始季牧聽得都要氣死了,心里連罵了墨嬋一萬遍不知好歹。但后來就只剩沉默。
直到最后的最后,季牧忽然聽見陸啟明與墨嬋說:
“祝你一直能像這樣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平平安安,長長久久。”
他以這句話向她道別。
人人都說他是神。這既是神的心愿,那它就必將成真——這句話便再不僅是一句尋常的祝愿。它是陸啟明為墨嬋選定的結局。
再后來。
季牧聽到他對秋澤說了“逢兇化吉”;又對顧之揚說,他生命中的磨難將會自此而止,他說他將從此忠其所信,擁其所愿,不留遺憾,平安順遂。
何其美滿。
你看,神明實則早已為每個人寫好了結局。
——那他的呢?
而季牧抱著那一絲僥幸等到最后,終是沒有等到答案。
其實季牧真的從未期待過自己能與那些令人嫉恨如狂的幸運兒們一樣。他真的只是單純覺得,陸啟明是會給他也選定一個結局的——無論那結局是什么。
怎么會沒有呢?
世間情有萬萬種。愛憐是情,眷戀是情,喜悅是情,遺憾是情,敬重是情,那么憎恨、厭惡、貪欲、嗔怒就不是嗎?如若恨他厭他,就大可以親手殺他辱他,讓他像承淵一樣去死。
但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他們之間也再不是毫無一絲關系的過路人。
所以怎會沒有?
季牧曾百思不得其解。但在他被關在地底深處的這半年里,季牧漸漸覺得自己有些想明白了。
正如那天墨嬋所說,他是何等人物,世上什么他算不出,他若要保誰平安就算死也做得到。那么同樣的道理。像陸啟明那等人物,若想報復誰,自會有命運代替他、將那人狠狠推入無間地獄——他哪里用得著自己動手?
季牧幾乎笑得渾身發顫。
“你這個孽子——”
季無相已經意識到他根本沒有任何認下血契的意思!
季牧抬眼,神情一剎轉厲。
他偏頭,用盡力氣、狠狠一口咬死了季無相的手臂,讓尖齒切入皮膚深處,咬出大口大口的血。
——用!你!的!神!通!!!
季牧極力睜著雙眼,恨極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聚起精神,不顧一切地舍身引動氣運之規則。
季無相下意識一肘重重擊了過去,季牧沒有松口。
如你所愿,他想。然后狠狠咽下那一口血。
——身體無聲向下墜落之時,季牧眼前陡然升起兩座龐大而虛幻的氣運之輪。
齒輪相疊。
輪緣嚙合。
天衣無縫。
季牧用盡自己的全部魂魄一頭撞了過去。
——那當是驚天動地卻無人知曉的一聲巨響。
寓示這對父子之命運的雙重運輪于同一瞬間驟然開始旋轉、發瘋般地轉——上位向后、末位向前,磅礴的氣運猶如剎那間擊潰堤壩的洪水一般傾瀉倒流。
毀滅般地倒流。
在貪婪抽汲父親身上氣運的同時——一如殺死艷零的那天——季牧曾短暫地感覺到了某種溫暖。
可它實在太短暫了。
季牧模糊地看到季無相正在驚怒交加地咆哮,耳畔卻什么都沒有聽見。
他開始失聰。
昏暗中父親好像又一次朝他揚起了手;而季牧直到最終也無法確定那只手究竟有沒有打下來。
他失去了觸覺與痛。
季牧清醒地感受著這一切發生,一眨不眨地睜眼去看。他充滿留戀而又恐懼至極地盯著視野中僅剩的兩輪暗淡幻影,知道自己就連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光也將失去了。
但季牧依然沒有停下。
他清楚自己將永遠不會再停下。
永不——永不!!!!!!!
季牧愉悅至極地閉上眼睛,終于將自己的命運一推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