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樣,季牧腦海中也存在著這樣一座天平。
它被人放在了懸崖邊,永遠在凜風中孤孤單單地左右搖擺。當它被推往左邊的時候,他便恨,當它被推往右邊的時候,他便笑。而此刻琴音平靜回響之時,這座天平卻忽然奇跡般地停住了。
它極其艱難地停住了。不斷震顫著、堪堪維持住了片刻這無比短暫而虛偽的平衡,就是為了在下一瞬間——
狂笑著用力、向著另一端地裂天崩地摔砸下去、徹底砸落、直墜到底、粉身碎骨、碾碎成灰。
它摔向了右邊。
季牧在那道臆想中的破碎聲里閉緊雙眼,感受到了身魂俱顫的歡愉。
他太喜悅了。從未有過的喜悅在他臟腑間激烈地沖刷,又痛又癢,迫使他只能渾身顫抖著佝僂下脊背,以蜷曲的姿態跪倒在這架琴下無聲地笑。
他、他想要…
季牧語無倫次地緊緊按著琴弦,十指因迫切而痙攣。
這一定就是這一瞬間這一剎那唯一能夠回蕩在他三魂七魄之中的言靈了。
——他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想要他好想他好想!
他想要季無相死。
囚室中陡然響徹了猶如女童聲嘶力竭般尖聲狂笑的琴音。
跪地撫琴的少年微仰起頭,用無限歡欣的眼神親近地仰望著自己的父親。
——自他手指下用力勒出的每一次笑聲全都化為千刀萬剮的殺意,鋪天蓋地地朝著季無相淹沒而去。
哦,這是他的失誤。
季無相淡漠地想到,確實,剛剛是有那么一點過火了。
他俯視著季牧漆黑散亂的瞳孔,唇角卻勾起了前所未有的溫柔笑容。
又發瘋是么?
——那就給他瘋得更徹底點。
在尖嘯的殺機中,季無相無比溫柔地向少年伸出了手。
他們靠得如此之近。此刻這架脆弱的琴就在近在眼前,而他同樣脆弱的兒子也正跪伏在他的腳下。季無相有一萬種辦法立刻打碎他的脊梁,但季無相沒有。
他甚至沒有做任何阻攔。
季無相就放任這一切發生。他允許這些弦音劃破他的皮膚,剖開他的骨血,讓濕熱的鮮血大片濺在少年臉頰。他就這樣平靜地用手臂穿過這片凜風,然后安慰地按住了季牧的肩膀,開始一點點撫摸少年瘦弱得驚人的脊背。
琴聲遲疑地慢了下來。
季牧的右手仍然不愿離開琴弦,但他還是忍不住抬起左手摸了摸眼睛。
剛剛有溫暖的東西濺了進去,染得他眼前全都是紅色,他就忍不住摸了一下,然后無意識地放在鼻尖輕嗅。
是血。
“喜歡嗎?”
季無相問。
季牧下意識點了點頭。
他對血液的味道十分敏感。這是一種他非常熟悉的帶著好聞香氣的血,是他記憶中特別特別喜歡的那種香氣。
“為什么喜歡?”
季無相用手臂環摟住少年的身體,柔聲問。
季牧因父親的動作陷入困惑,臉上的笑容開始難以維持。
但他的手指仍還在拼命地勾著弦——他本能地知道絕對不能再放手,絕對不能再回頭,否則、否則就會…
“沒關系,不用停。”
季無相擁抱著他,溫柔地將血液抹在少年蒼白干裂的唇邊,看著他茫然地用柔軟的舌尖舔了一下嘴唇。
“就用你的琴告訴我——”季無相不斷在季牧耳畔引導著他,“小牧剛剛為什么說喜歡?”
問話的時候,他俯身將少年抱了起來。
季牧掙扎著用力伸手去夠落在地面上的琴,季無相便自然地順著他的意思把琴擱在少年懷里。再次失去了抗拒的理由,季牧茫然地抱琴僵坐在父親懷里,腦海滑入更深的混亂,一時想不起自己之前想的是什么。
季無相拂滅了那一盞燈,令石室再次陷入黑暗。就在感覺到季牧的身體因驚懼而繃緊的同時,他伸手將鮮血喂入少年口中。
琴聲徹底中斷。
季無相的手指遍布著被琴聲割開的裂口,他便將飽滿溫熱的血液強迫灌入季牧的唇舌;季牧想往后縮,季無相便用柔和的力道扣住少年的后腦,讓他無處躲避。直到季牧在混沌中因為本能開始吮吸他手指傷口的血液,用微尖的犬牙輕輕地撕磨,季無相才漸漸放松了壓制他的力道,引導著少年的右手放到琴弦之上。
“還記得剛剛的問題嗎,”季無相繼續問,“小牧為什么喜歡這種味道?”
季牧混亂地再次挑動琴弦。
“因為,”他答道,“是父親的血…很好聞。”
這樣回答的時候,季牧漸漸感覺到了濕潤的熱氣從四面八方、透過衣服向他包裹而來。全都是屬于父親的鮮血的味道。
季牧在這樣的懷抱之中瞳孔微縮,手指劃出一串錯亂弦音。
“想起來了?”
季無相看著少年指節繼續用力地 勾緊,眼神幽深。他溫柔地在少年耳畔說道:“這些全部都是小牧做的。”
——對。
季牧在暈眩中想到,他要殺了他。
“想要殺了我嗎?”季無相加深了這個充滿安撫意味的擁抱,含著笑意問他:“小牧想要父親永遠消失嗎?”
季牧無法回答。
…永遠消失?
季牧的記憶中驟然閃回了一幕情景。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場漫天席卷的業火,看到了那一場無窮無盡的冰冷與紅。而當天地間絕無僅有之光明全部燃盡成灰的那一刻,就是永遠消失這四個字的含義。
——天平重重砸回左側。
他徹底失去了他的喜悅。
“不想,”少年開始顫抖地用琴反復的說,“不要消失。”
季無相滿意地笑了。
“不想嗎?”
他用濕潤而寬厚的手蒙住少年的眼睛,嘆息道:“但小牧又做了錯事呢。”
季牧便在父親的懷抱中再一次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他腦海中充斥著太多斷斷續續的痛恨、憎怨、恐懼以及無窮無盡的疼痛與不舍,這些片段瘋狂地沖撞在一起,令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但就是在這樣無光的混亂之中——在每一次的這種時刻,他的父親都會溫柔地擁抱著他,仿佛永遠不會放開。
季無相寬容地問:“知道錯了嗎?”
季牧急促地喘著氣,然后低頭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腕,用狠力撕咬。
“別著急,”季無相輕緩地揉按著少年的頜骨,慢慢拉開他的手腕,帶著笑意問:“慢慢想——自己剛才做錯了什么事?”
仍是沉默。
季無相便將少年重新放回冰冷的地面,起身離開了他。
季牧急切地攥緊他的衣角。
而季無相卻只是平靜地俯視著他,不再給出任何回應。
季牧在死寂中一點點弓下腰去。他低垂著頭,死死盯住自己的琴。
季無相勝券在握地注視著他。他知道他的兒子——他的珍寶仍將屬于他。
獨屬于他。
“知道錯了嗎?”
季無相用異乎尋常的耐心與他道,“小牧,你要誠實。”
季牧終于掙扎著探出手指。
季無相也等待著他。
——直到耳邊再次響起了一聲微弱的弦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