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歸山祭的那一行,鳳泠如沒有去。
九九召魂儀對主持者心血的耗費是極驚人的,儀式結束以后她便徹底昏睡過去。鳳后帶她回了寢宮,未再強求。陸展不知她睡了多久,只聽說不久前她已經醒來了,卻一直未在露面,少有人能再見到她。
秦悅風與陸子祺沒有繼續在鳳梧之淵停留。將長明燈送至盼水畔的那個清晨,他們便已向鳳王鳳后辭別,徑直啟程返回中洲。這一別后,或許不會再有再見之期。
只剩下陸展一人仍在這里。
他是在準備離開的那一天,意外地被鳳王留下說話。而更令陸展意外的,卻是那席談話的內容。
那是他從前從未知曉的,有關于泠如的舊事。
他的妻子,是怎樣的一個性子呢?
有許多是陸展早已知道的。很多年他聽她講過她的三個哥哥,也知道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所以被家人保護得很好,性情中總透著天然,只會把人往好處想。
泠如天賦極好,但修行于她而言卻從來算不上是重要的事,便不愿努力。陸展最初總是不理解,后來得知了她的身世,方知這樣的她才是理所當然的。比起修行,泠如更喜歡外面那些新奇有趣的事物。她喜愛她從未見過的物件兒,更喜歡感受她從未體驗過的事。而陸展少年時自恃天資,也恰是最不循規蹈矩的性子。他曾經想過,或許這便是他們會有這樣一段緣分的原因。
人在年少時的感情沒有諸多顧慮,只需整日里嬉笑追逐,相見時心中自自然然生出喜悅,便不顧身。
無論何時想起當年,陸展都知道,那是他這一生最好的時候。
但泠如也并不是沒有缺點。
相反,她從小被寵慣了,被照顧得太好,所以不懂得如何依靠自己正確地解決一件事。她總是想要隨著性子來,要她想要的,卻找不到妥當的辦法,也不夠通透果決。遇到難事就會本能般地想要逃開,不愿面對。
鳳王這樣說的時候,陸展無法否認。
“你可知當年我們不贊成的原因?”鳳王問。
毫無疑問,陸展與泠如的姻緣并未得到雙方家人的認可。那時泠如一意孤行要嫁給陸展,陸展亦是非卿不娶,也自負自己絕不會比世上任何人差,當時心中歡喜還來不及,又怎會去想兩人究竟適不適合?直至許多年后,陸展獨自一人尋到了神域,被困在了了齋數年不得離開;直到那時,陸展竟才真正明白,泠如的身份究竟意味著什么。
現在如果有人再來問陸展,問他自覺與她是否相配,恐怕連陸展自己都無法回答。所以再想起當年,鳳族反對他們結合,陸展也清楚這才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陸展卻萬萬沒有想到,鳳王鳳后之所以反對,卻根本不是他先前以為的那個原因。
“在鳳族,沒有誰會看重你們人族的那些虛名。”鳳王平淡說道:“你是不是一介無名小卒,那都沒甚么干系。”
鳳族從來不是不開明的種族,也并不阻止族人與外人結緣。只要真心相愛,他們都會予以祝福。鳳族之所以大多與自己的族人結合,僅僅只是因為性情使然、喜歡鳳梧之淵平靜的生活而已。像泠如這種總是向往外界的,反倒是極少數。
“我們當時反對,主要是因為泠兒的做法太不妥當。”
鳳王垂目看著陸展,問:“你可知道,她當時已有婚約在身?”
陸展震驚抬頭。
他不知道!
那已是很多年前了。
泠如本是有婚約的,雖然只是口頭婚約。
她自幼在鳳梧之淵長大,身邊自然也會有親人以外的其他年輕人。那時長輩們見泠如與另一人頗為親近,而男方有意,便托人來問。泠如年少不懂情愛,被鳳后詢問時便懵懵懂懂地沒有反對。只是在化凡后遇上陸展,泠如方才知道自己此前對那人的感情與兄長沒有區別,真正的情愛卻不是那樣的。她自知錯了,卻只知拖著,直到避無可避時才與鳳后說了實話,又自以為母親定會反對,開口時便愈加顯得脆弱執拗。
其實長輩們從來知道緣分這種事強求不得,縱是相伴多年的道侶也有聚散時候,修行者歲月漫長,許多事都看得淡了,除生死外無大事。只是那時泠如心性尚小,鳳后剛一冷下臉讓她好好處理此事,她便覺得天都塌了。
“我們當時那樣與她說,是希望她能自己站出來向那孩子與長輩說明原因,詢問過他們的意思,好好道個歉。”鳳王想起當年,微嘆了口氣,“但她卻想錯了。”
泠如只以為父母是要拆散她與陸展,又自知中洲陸氏與鳳族地位云泥之別,所以也從未想過讓陸展為難,獨自胡思亂想一通,竟就那樣逃離了鳳族,連傳訊玉符都丟開,完全用逃避的態度避開了婚約。
而這些,才是令鳳王鳳后生怒的真正原因。
可惜的是,這樣的挫折非但沒有讓泠如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反而令她更加深陷自責,誤以為自己 已是離族之人。何況在失去鳳族的身份之后,她沒有任何家世背景作為依靠,竟連嫁與陸展也要靠陸展執意與家族抗爭。在中洲,她沒有親人在身邊,也沒有朋友商量幫忙,更全然不知世俗人家嫁娶的規矩。就算當時陸展暗暗替她準備好了一切,卻瞞不過旁人眼睛。泠如原本在神域眾星捧月地長大,出嫁時卻顯得倉促,憑白惹人看輕。
這兩件事令從沒有遇過挫折的泠如受到了很大傷害。她原是活潑的性情,自那之后卻沉默更多,也更懂得掩飾。當時陸展竟也沒有發覺太大異樣,只覺得那是溫柔。
“這件事不是你的責任。”鳳王搖了搖頭,道:“只能怪泠兒的固執用錯了地方…也怪我們。”
鳳族得天眷顧壽元漫長,有時閉一次關便是數十上百年。泠如在中洲不過停留三兩年,于鳳王鳳后而言就好像是小女兒負氣離家出走了幾天,眨眼間就過去了,哪知…
“如果我們能早知道啟明的事,”鳳王沉沉嘆息一聲,道:“后來的事便斷然不會如此。”
是他們沒有想到。
鳳族幾乎從來不會以化凡之身孕育后代。一則是難,二則是對母親損傷太大,即使懷胎也一定要大量靈材的供養才能勉強維持。但泠如卻不知這種詳細。她自己產后虛弱,而誕下的嬰孩也一樣虛弱之極。那個孩子遲遲沒有覺醒鳳族的傳承記憶,她便覺得是因為他的體質更偏近于凡人。泠如早以為父母族人已經放棄了她,又怎會喜歡人族的后代?所以竟一直自己撐著,連這么重要的事都沒有告予父母。
后來鳳王鳳后知道了只覺得痛心。他們對泠如是既失望又心疼,而孩子卻更是無辜。泠如選擇這樣逃避,只是讓自己與那孩子白白受苦。鳳族素來顧惜自己的族人,他們以為當初收下命牌就已經等于是告訴了泠如,鳳族是承認那孩子的;怎知她卻竟然,一直看不開。
這也是為什么在承淵到了鳳族之后,即便知道他是九代,也隱約覺出他心性并非純善之輩,鳳族上下依舊待他極好,就是存了這樣一份虧欠之心。
哪知這竟是一出貍貓換太子,真正的啟明卻一直流落在外。至于再后來的那些種種…
不提也罷。
最終會發生那樣的禍事,那孩子之所以會受到那樣的傷害,不得不說,也有鳳族很大的原因。他們每一個人,都曾是因果線上的因。
而最令鳳王鳳后難過的是,事到如今縱使已經知道了一切真相,他們卻已經不能挽回,也再也無可補救了。
說到后來,二人俱是沉默。
“您今日…”陸展低聲道,“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知道能如何,不知又如何。若是每一個遺憾都能夠挽回,他情愿以此生此身一切來換。可是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令時間倒回。
鳳王并未回答,只問:“你認為泠如做錯了嗎?”
陸展一頓,道:“做錯了。”
鳳王又問他:“你可曾后悔離開那個孩子孤身去找泠如,最終陰差陽錯變成永別?”
陸展目光驀一顫動,很久很久都沒能說話。
鳳王平靜地注視著他,道:“你要回答。”
“…后悔。”
陸展閉了閉眼 ,答:“我后悔。也永遠愧對他。”
后悔。后悔。
念出聲的時候只有兩個字,落在紙上只有一十六劃。
少年人是可以去后悔的。后悔今朝起晚,后悔一時貪戀春光,或者后悔忘了與朋友的約定,后悔錯過一壇好酒。那時候什么都還未來得及發生,他們大可以隨口說起,笑過便忘。如此簡單輕易。
但陸展卻不能了。
他在說出答案的那一瞬間陡然前所未有地、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這兩個字,將是他的今生。
陸展忽然平靜了下來。
“我后悔,但我無法自欺欺人。”他說道。
因為,就算重新倒回到那一天,只要陸展仍是當時的他,他最終還是會做出相同的決定。那時他與妻子互為依伴。啟明在陸府會得到最好的照顧,但泠如孤零零地在中洲,卻只有他在意她的安危。他必須去。這不是一個選擇,他從來都沒有選擇。
這是命。
聽到陸展回答的時候,鳳王想起的卻是承淵。
神明魂魄的碎片亦是神明,而祂們那等存在之命運更是不可捉摸。
凡人能夠逃脫神明之手的擺弄嗎?
那些事情,也許命中注定沒有答案。
沉默之后,鳳王問出了他的最后一個問題。
“你可希望泠如恢復記憶?”
這一次陸展很快給出了答案。因為這也是他這三個月里想了很久的。
他說,“既然她已經忘了,那就這樣吧。”
這么多年,她始終是他心中至珍至愛。但陸展明白,在泠如心底 ,啟明永遠是最重要的。若是重新記起所有,她根本無法承受那樣的痛苦。是他對不住那個孩子,所以他會永永遠遠記得,是他陸展活該。但泠如…
又何必再多一人受苦。
“至少她往后能活得快樂無憂,這樣就好。”陸展低聲說道,“就這樣一直下去吧。”
鳳王看出這是他真心所愿,無一字說謊。
“你覺得這可能嗎?”
“…為什么不可能?”陸展帶著幾分乞求地望向他:“您是鳳族的王,只要您有心庇佑她,又有什么不可能?”
鳳王卻無動容。
“在我們讓她主持召魂儀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了我們的意思。”
鳳王看著這位中洲的年輕人,平靜道:“明日你啟程的時候,泠兒會與你一起前去中洲。”
陸展怔住。
他沒有想到鳳族還會允許失憶后的泠如與他單獨相處。
鳳王簡單交代道:“此次她會掩飾相貌,而你將是中洲唯一知道她身份的人。但是記住一點,你現在對泠如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
陸展沉默片刻,道:“您是希望,她能依靠自己回想起來。”
鳳王多看了他一眼。這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
“這是我們對她的期望。”
鳳王道。
“還是那句話,這是已經發生的事實。即便再艱難,這也是泠兒身為一個母親必須去面對的…我們會給她十年的時間。”
十年。
——在十年后,若泠如還是沒有記起那一切,鳳族就會將她接回。那便是她自己無法面對,也算是她做出了最終的選擇。鳳王鳳后即便失望,也不會再繼續勉強。
人與人是不同的,是有極限的。如果她當真無法承受,那就回來,永遠當那個年少的鳳族公主;而他們也總能夠護佑住一個孩子一生,給予她想要的。
陸展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此時此刻,就連陸展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更希望的結果,究竟是哪一種。
“那么,”他問鳳王:“您需要我做什么?”
鳳王卻未再回答。
他留給了陸展一枚玉符,然后轉身離開。
“讓她…”
陸展最終聽到的是一聲微難察覺的嘆氣。
“遇事勿要逞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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