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中午了,謝云渡還在與一孩子在這里大眼瞪小眼。
——確切地說,是謝云渡單方面在觀察他。
謝云渡越看心里越沒底。
該不會抱錯了吧?
謝云渡捂著腦殼又重新把這時間線捋了一遍,還是覺得應該不至于。畢竟鳳凰蛋又不是隨便就能在大街上撿到的東西,能折騰出天大動靜的更是僅此一顆,絕無僅有。再說這兩三個月他就生怕鳳凰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飛了,就差沒直接抱著睡覺了,怎么也不可能莫名其妙被人掉換。
但現在問題就在于——
他看著真不像啊!
之前孩子還睡著的時候謝云渡還沒意識過來,等到他現在睜開眼睛了,謝云渡就發現這模樣與陸啟明是真的不像,從鼻子眼睛到嘴巴,五官就沒一個跟以前沾邊的。要是就這么抱著出去晃一圈,謝云渡保準絕對沒人能認出這小孩是誰。
…咦?
謝云渡猛一拍大腿,這是好事啊!
以前鳳凰蛋還沒有孵出來的時候,謝云渡把它往納戒里一塞就沒人能夠知道。但現在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帶出去就太顯眼了。若是眉眼再與以前的啟明一模一樣,那簡直跟昭告天下沒甚區別,想瞞都瞞不住。現在靠臉認不出來,年齡也對不上,可就方便多了。
不過,到底為什么會這樣?
謝云渡盤膝坐在地上,盯著床榻上的小孩瞧來瞧去。
他先前在古戰場外面見過陸展,也見過鳳族的玉衡與圓嘉。看這孩子現在的長相,與那陸展也是不像的。至于鳳族的那兩個…倒確實、好像有那么點相似?但也不太是因為五官,而是因為——
這小孩實在長得太好了。
謝云渡不是什么精細的人,他一向對美丑都比較遲鈍。誰誰生得特別美,謝云渡也不覺得,誰誰要是丑得驚天動地,那也一樣嚇不著他。總而言之,長相對謝云渡而言都差不多,還不都是長一個人樣兒嘛。
但這孩子長得實在太漂亮了,讓謝云渡看了都要驚訝一下,得算作妖靈精怪那一茬兒——就跟鳳族給人的感覺差不多。
這么一算倒也是對的。謝云渡還沒見過鳳泠如,說不定人家親娘就長這樣。所以謝云渡猜測,如果啟明不是九代的話,他本來就該長現在這模樣。反倒是從前,因為渡世者的神魂過于強大,魂魄影響肉身,相貌才會與前世近似。
這也差不多能解釋陸啟明現在的狀態。
他是醒了,卻也沒有醒。
謝云渡剛見到他睜開眼睛時簡直高興瘋了,當即拉著人說了一大堆話,結果說了半天對面毫無反應,連眼神都沒多給一個,謝云渡才察覺不對。
醒來的似乎只是一具空殼,那人神魂卻依舊沉睡于軀殼深處,仍未真正復蘇。
謝云渡琢磨著是不是先前靈氣不夠用的緣故,就用剩余不多的靈石在客棧的床鋪上擺了一個小聚靈陣,把孩子抱到中央。可是他擺了一個時辰,這小孩卻連一點吸收靈氣的意思都沒有,眼看又快睡著了。
簡直了!謝云渡拿腦門往床沿上亂磕一通,他又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只能等。
說不定等一會兒人自己就醒了,謝云渡樂觀地想。
結果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從日出到日落,已經整整一個白天過去了。
——而謝云渡也終于意識到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他現在正蹲在床沿邊,托著一個新鮮出爐的包子在小孩面前晃蕩。
“這次的怎么樣,香不香?”謝云渡問,“要不要嘗嘗?”
沒人理他。
“小祖宗啊!”謝云渡又捧起一個杯子,苦求道:“咱至少喝口水,成嗎?”
對面還是完全不為所動。
謝云渡又想撞墻了!
他聽說這年紀的小孩特別容易餓,但這都一整天了,他真的是無論如何都喂不進去東西;別說飯了,這孩子連水都不喝,送到嘴邊都不喝!這總不能強灌吧?別啊,謝云渡連想象一下都覺得罪過罪過,簡直大不敬;再說他也根本不敢怎么碰這小孩。
難道是食譜不對?
——要真是這原因,那就是另一個絕世難題了。
謝云渡琢磨著,像啟明現在這種情況,到底是跟人族小孩一個樣,還是鳳族化凡之后變成的人族小孩,還是直接按純鳳族算?若是按鳳族算,那他又算是剛出生的鳳族嬰兒,還是長了四五歲的孩子,還是鳳族四五十歲的幼年狀態?
按照之前在道院藏書閣查的玉簡,這…這每一種都不一樣啊!
更別提很多小鳳凰喜歡吃的果子都長在鳳梧之淵深處,外界根本沒有,這又讓他去何處弄來?
謝云渡要暈了。
是真暈——他修煉這么多年,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凡人時頭暈眼花的感覺了。
總之,這樣下去不行。
謝云渡深吸一口氣,抬起兩只手在小孩周圍比劃了一下,把孩子舉著抱了起來,然后出門下樓。
誰知,要命。
謝云渡早上帶著這孩子住進這客棧的時候也才剛過卯時,一路上都沒什么人。而現在恰好日暮時分,客棧酒家生意正好,他才下了一半樓梯,就忍不住被人群看得頓住了腳步。
謝云渡本來就沒抱過小孩,姿勢尤其不自然,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動作鬼鬼祟祟。再加上這孩子長得太招眼,一露面就惹得所有人都盯著一個勁兒地看,還都拿懷疑的目光瞧著謝云渡,搞得他渾身不自在。
你們那算什么表情啊,謝云渡氣。
他板著臉給了人群一個“看什么看”的威脅眼神,腳步一停,轉身就回了房間。謝云渡先是把斗笠重新扣到自己頭頂,又找了件薄衣服把孩子包了一圈,才自覺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一掀窗戶直接跳了出去。
這回他不走門了,總行了吧?
一路沿街打聽,謝云渡前后找了幾個醫館,都不太滿意。
渭城這地方太小了,雖也勉強能算作神域里面,但實際上可能連中洲稍大些的城市都不如。他找過的那些醫館一看就是只能治些尋常風寒病痛,他壓根兒連門都沒邁進去。最后差不多繞著整座城折騰了一圈,才尋到了一片高門大宅——聽本地人說,這里面住著城里唯一一位丹師。
宅院的門臉鑲金嵌玉,面前的石獅子氣派得很,一看這家就是個喜好奢侈享樂的主兒。
謝云渡頗有些嫌棄,心中十分懷疑這丹師也不知到底摸著丹道的邊了沒。只是今日這時辰,也確實找不到更好的了。
選定了地方,謝云渡沒跟人客氣,翻了墻就直接進去了,再神識一掃,輕而易舉就找到了里面修為最高的那一個。
居然還是個大周天。
在這種小地方,這修為倒也不算浪得虛名了。
謝云渡找上門的時候,這丹師正獨自用著晚膳。
雖說周圍一圈的侍女將此人襯得不像什么正經人,但謝云渡先看了桌子上擺的菜品細致講究,又看那鶴發童顏的模樣,瞧著就挺有經驗,便也覺得自己也算找對了人。
“是孔老先生嗎?”謝云渡抱著小孩跨進了門,隨手撈過一個圓凳,跟尋常問診一樣一屁股坐在了丹師的左邊,“不好意思啊,事情有點急,得請您幫個忙。”
姓孔的老丹師顫巍巍地把筷子放下,噎了半晌沒說話,好不容易喘了口氣,才擺手讓周圍手足無措的侍女們趕緊下去。
“不知前輩駕臨,有失遠迎。”老丹師站起來就對著謝云渡做了一揖,干脆利索地說著套話:“有什么小老兒能做的,前輩盡管吩咐。”
——這可不是他脾氣好,而是清楚了面前的人根本不是他能惹的。原本大周天的修為在這渭城已經能橫著走了,而剛謝云渡進門時只輕飄飄瞧他一眼,他竟就被對面的氣機給壓得動彈不得。眼看著境界差距都已經大到了這種程度,哪還能有什么二話。
“嗨,您客氣!”謝云渡也不是來砸場子的,一手把人重新拉了回來,親熱道:“坐呀,您先坐。”
老丹師只得又顫巍巍地坐回來。
謝云渡道:“您別多想,我就是來請您幫忙把個脈。”
“…把、把脈?”
丹師聽得頭都大了,愁眉苦臉道:“前輩,非是我推脫,可我只是略懂煉丹,醫術我是真的不在行啊!”
謝云渡一怔,吃驚道:“你們煉丹的不都得學醫術嗎?不學醫怎么煉丹?”
這也不能怪謝云渡沒有常識,而是他曾遇見過的煉丹師全都是兼修兼通,沒一個例外。但那是因為能與謝云渡有交集的也都是天資出眾之輩。而在普通的修行界,醫道與丹道幾乎可以說是涇渭分明,很少人有精力兼修兩道。
于是丹師就老實回答:“學是學過一點,但可能還比不上外面小醫館的大夫。”
謝云渡大失所望,但畢竟來都來了…
“這樣吧,您就先試一試,”謝云渡一邊把繞在孩子身上的布料撥開,邊說:“不行我再找別人,絕對不為難您。”
老丹師放心了些,視線順著落到孩子臉上,不由驚了一下。
“貴公子可真是好相貌!”
他夸的這句倒是真心實意,卻讓謝云渡聽得差點沒跳起來。
“…亂說什么呢!”
謝云渡臉都紅了,心道幸好斗笠沒摘。
“這是,”頓了頓,他才不太自然地補充道:“這是我弟!”
不等對面再說什么奇怪的客套話,謝云渡趕緊步入正題,道:“總之,您先幫忙枕個脈,看看這孩子餓了沒?”
老丹師覺得一定是自己耳朵聽岔了。
“是這個樣子,”謝云渡解釋道:“這孩子今天一直不吃飯,從早到晚連水都沒喝一口,您幫忙看看他現在餓不餓唄?”
老丹師被他噎得半晌沒說話。要不是看在謝云渡修為實在太高的份上,他現在就想差人把他給隔著院墻丟出去。
“這…”丹師委婉地說:“我真的不太懂。”
謝云渡道:“那你看看他腸胃好不好,總行吧?”
這個確實可以。老丹師總算聽到了一句能答應的,才抬手去摸孩子的脈。
“他要一直不吃飯怎么辦?”謝云渡在旁邊絮絮叨叨地問,“你這兒有沒有什么開胃的丹藥給小孩吃?還有像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一般都喜歡吃什么?糕點?或者像這種——”謝云渡瞅見了他桌子上擺的——“魚膾羹,小孩子能吃嗎?”
而老丹師卻根本沒聽見謝云渡說了什么。
這孩子根本不是吃不吃飯這么簡單的問題!
丹師背上冷汗都下來了,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孩子,一邊慢慢收回了手。
謝云渡抬眼看到他神情,不由愣了一愣:“怎么了?”
老丹師已打定主意一定要推了此事,只怕他遷怒,一直斟酌著要怎么說才好。
“您看,您是神域里一等一的大人物,想找再如何高明的醫家也不過只是一句話的事。”老丹師道,“而我只不過是渭城這小地方的丹師,不通醫道。像小公子這般細致的人兒,我是從沒遇過,更不敢亂說…若出了渭城,只需往東上百里就能有一個傳送陣,神域哪里不能去?您看要不然還是…?”
“你…什么意思?”謝云渡聽出了他話外之意,怔然道:“很嚴重嗎?”
老丹師苦笑道:“我只覺得小公子像是比尋常孩童身子薄弱了些,其余的,我是真的看不出。您還是帶他去找位真正的醫修看一看吧。”
謝云渡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那今天晚上怎么辦?這么小的孩子,能吃辟谷丹嗎?”
“千萬別!”
老丹師脫口而出,轉而意識到自己語氣太重,方才道:“辟谷丹一般都是武者閉關修煉時才偶爾服用,換成是您這位小公子,飲食還得再精細一些才行。”
他略作猶豫,又喚門外的侍女進來,命她們去丹房取了六支一模一樣的白瓷小瓶。
“這是我前幾日給我那剛滿月不久的重孫煉制的,當時想著能幫他固本培元,以后修行也能更順暢些。”
老丹師解釋了句,與謝云渡道:“這靈液性質最溫和不過,雖然對小公子眼下的情況難有幫助,但也決計不會有害。在尋到合適的醫師以前,這孩子若還是不愿吃東西,您每日里喂給他些靈液,倒也能應應急。”
謝云渡點頭接了過來。
“多謝,”他也從納戒里找出幾個裝著丹藥的玉瓶擺出來,都是上次楚少秋塞給他的,“我現在沒多少靈石了,你看看這些丹藥有哪些你能用得上,我與你換。”
老丹師卻堅持沒有收。
他這靈液其實并沒有用到甚么珍貴的靈材,六瓶加到一起也未必有謝云渡的一枚丹藥價值更高。本就沒幫上什么忙,他生性謹慎,更不敢占這等修行者的便宜。也是直到最后送謝云渡出門時,老丹師才多交代了幾句。
“我雖不擅醫術,卻也看得出您這位小公子的情況并不簡單。您還是…盡快尋個高明的醫修吧。”
老丹師最后的那席話讓謝云渡心中有些不安。
回到客棧,謝云渡又一次仔細地端詳著這個孩子,也似模似樣地搭了一會兒他的腕脈,半晌抿了抿唇,又半懂不懂地放下。
雖然這孩子一直對外界沒有反應,但謝云渡覺著那只是因為啟明還沒有完全醒來的緣故。而這孩子的脈象也確實虛弱了些,但之前鳳凰蛋的狀況本就不好,謝云渡也沒指望里面孵出的小鳳凰能有多壯實。難道這些…其實很嚴重嗎?
他打開了其中一支從丹師那里得來的瓷瓶,用真力從瓶中挑出幾滴,自己先嘗了嘗。確實是溫和得甚至有些寡淡的純凈靈液,稍微帶著一絲清甜,應該不會有問題。
——而這暫且不提。
當謝云渡握著那支白凈瓷瓶的某一瞬間,他卻忽然聯想起了另一件事。
數月前他在道院藏書閣翻找著妖族靈族的玉簡時,曾看過一篇記載,說的不是鳳族,而是龍族。
那記載說幼龍剛誕生時,最喜愛的食物就是它之前的蛋殼,因為蛋殼里面凝聚著充足的靈力與養分,正是幼龍最需要的東西。龍族的幼崽是這樣,同屬于靈族,鳳凰會不會也是一樣?
邊想著,謝云渡便將先前撿的鳳凰蛋殼碎片從納戒中取出了一片來。
蛋殼靠內的一面非常光滑,外面則依稀能辨認出鳳凰的紋路。謝云渡本來打算聚起些水元力將它沖洗干凈,但很快就意識到是自己多慮了。這蛋殼通體潔白的好像藝術品一樣,比最純凈的靈石還要透徹,完全不染一絲塵埃。
謝云渡有點好奇,試探著拿蛋殼在孩子面前晃了一晃,下一刻卻差點驚呼出聲——
他的手指忽然被一只軟乎的小手抓住了!!
我的天,謝云渡心想,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孩子有主動的動作!
“…啟明?”
謝云渡試著喚他,卻沒有得到更多的反應。但謝云渡也不失望,只要這小孩能隨便有個動靜,他已經覺得非常非常振奮了。
“你想要這個是不是?”謝云渡小聲問他:“蛋殼你真能吃嗎?”
孩子雖然沒說話,但卻用兩只小手一起扒住了蛋殼邊緣,不動了。
謝云渡覺得特好玩兒,就順著他的意,小心翼翼地松了手指,然后看著這孩子把那塊蛋殼碎片抱到了自己那邊。
“喲,”謝云渡忍不住低聲笑了出來,“你還真這么喜歡它啊?”
他聲音說的很小,因為到了這時候,他已經眼看著這孩子把蛋殼舉到嘴邊,拿小門牙嘎嘣一聲就咬了一口!
——謝云渡震驚了。
居然來真的?!
謝云渡莫名有點激動,驚奇地盯著這小孩瞧。
他就看著小孩子用雙手抓著蛋殼,一點一點咬蛋殼吃,腮幫子鼓出一小塊慢慢地嚼,細軟的頭發柔順地垂在背后,還一晃一晃的。一時間,謝云渡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也…
謝云渡有些受不了地捂住腦門。
太可愛了!
他當下毫不猶豫地拿出留影石,對準這小孩就開始拍。這種場景百年難得一見,過了這村就沒這店,等到陸啟明醒過來可就再也沒機會了。所以就算冒著被暴打一頓的風險,謝云渡也要毅然留影紀念!
小孩那邊咔咔咔吃個不停,看得謝云渡心里癢癢,忍不住又從納戒里拿出一片,掰了邊角的一小塊下來。
謝云渡略感心虛地往小孩那邊瞟了一眼。
他可不是非要與這小孩搶東西吃啊,只是太好奇了,他就實在忍不住想…
謝云渡偷偷把那一小塊塞到了自己嘴里。
期待地嚼了一下。
然后。
謝云渡直接蹦了起來。
好燙好燙好燙好燙!!
謝云渡差點以為自己張嘴就能噴火——這玩意兒根本就是被壓縮之后的火靈力啊!
非但一點都不好吃,這完全就不能算作是食物吧?
謝云渡扭頭抱起茶壺就往嘴里灌,把涼水喝完還是覺得自己嗓子在冒煙。虧得是他修為強橫,換個弱點的人還不得直接撅過去?
幸好剛剛吃的不是一大口。謝云渡心有余悸。
等再次看向吃蛋殼吃得格外香的那小孩兒,謝云渡給他豎了一個大拇指——
沒得說,這牙口可真是太好了!
這一番折騰,倒是讓謝云渡放心了許多——畢竟普通虛弱的小孩可吃不了這么火爆的食物。這孩子雖然現在看著單薄,但謝云渡相信這一定只是暫時的。蛋殼還剩那么多,今天也只不過是第一天而已。
來日方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古戰場結束后的第一年夏,謝云渡在渭城的一家無名客棧里,睡了他這么久以來的第一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