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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造物

  那是一個素凈的玉盒。

  素無雕飾的白玉,普通到了極點,從未經過任何煉制,也沒有陣法加持。就算一個毫無修為的凡人也能將它輕易打碎。

  但它卻突兀地出現在這里,出現在了這片毀滅之后的廢墟中。它干凈完好地被擱在地面上,被放在陸啟明的面前,就好像是前一秒剛剛發生的一樣。

  ——而這個玉盒,卻是十萬年之前的東西。

  仿佛受到蠱惑一般,陸啟明俯身下去,緩緩把它打開。

  時空之力像霧氣一樣在他手指間拂過,散開。展示在他眼前的每一道細致入微的規則都完美嵌合在一起,精妙得猶如世上最珍貴的藝術品。只有如此,才能令這個尋常的玉盒經歷十萬年不朽不腐,連同里面存放的事物一起保存如新,令時間堅定不移地凝停于被神明之手剛剛摘下的那一瞬間。

  里面放著一段樹枝,與一枚蓮子。

  樹枝是一段如覆玉漿的梧桐枝,取自天地初開之時原始的第一株鳳棲之梧,凝聚著鳳凰血脈中最起源那一刻的生命力。

  與一枚創世之蓮的蓮子,氣息帶著神性初生的純凈,圣潔無瑕。其中孕育著世界誕生所需要的一切法則,是無窮無限之可能性。

  ——這是只有在宇宙初生的那一剎那才會短暫存在的珍寶,轉瞬過后就再不會有。而這兩件原本再不可能被任何人得到的寶物,就這樣平淡無奇地出現在這里,出現在他即將消逝以前的這一刻。

  陸啟明手指停頓,渾身僵住。

  他本應再也沒有任何知覺,但前所未有的壓抑感卻巨石一般重重砸上了胸口,砸得他胸腔震痛。他忍不住開始急促地喘氣,無處不在的窒息感卻一寸一寸抽干了他所需要的全部空氣。又像是被四面厚重的石壁困在了中間,身體早已動彈不得,而石壁卻還在繼續不停地向他靠攏、擠壓。

  陸啟明觸電一般猛地松開了手,驚惶至極地后退一步。

  他本以為自己已得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但在這個玉盒出現的一瞬間,他眼前卻幻覺一般地看到了鋪天蓋地向他淹沒過來的命運的鎖鏈。

  這些鎖鏈被一只手漫不經心地握在掌心,自十萬年前開始生長,甚至更早。它們與他的生命同根而生,化作了一張巨大的牽扯了兩個世界的蛛網,肆無忌憚地操縱著每一個人,卻又悄然潛沒于時間洪流之下。它們旁觀著他如何在初生懵懂時被太乙囚禁,如何經歷無數遍弒神訣而不滅,任由他在幻境中獨自生了又死、死后又生,甚至對太乙將要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再看遍了古戰場中他全部的掙扎,所以才能在十萬年之后的此時此地此刻、仿佛寬宏大量一般——

  恰到好處地讓他發現。

  “蓮子為心,鳳梧鑄骨。”

  少年耳邊響起了一聲熟悉至極的低笑。

  “你是我精心創造的最完美的孩子,當然也要用世上最好的東西。”

  陸啟明身體微顫,慢慢轉身回望。

  宛如置身一片浩瀚的螢火之海。

  蒼茫廢墟之中,金色光暈無聲浮動著。

  數之不盡的神性光點自每一張或殘破或完整的神面上升起,隨著微風環繞過少年枯白的發梢,最終緩緩于虛空凝聚。一部分光點化為廣袤的臂膀,一部分化為如山的背脊,或是寬闊有力的手掌,與蘊生永日之圣輝的雙瞳。

  蒼天之下立起一座半身神像。

  這座神像是如此龐大,面容蒼白的少年站在大地向天上仰望,能夠被祂輕易地放在指尖。但神像卻只是長久地看著少年,什么都沒有做。祂的目光是如此專注而滿足,就像在遙遙欣賞一件珍稀至極的寶物。

  陸啟明在這種目光的包裹中極力壓抑住身體的顫抖,一語不發地緩緩垂下眼簾。

  他握緊了古戰的劍柄。

  神像平和地露出一絲無比寬容的微笑。

  陸啟明看向腳下斷柱上浮雕的一張神面,用力一劍斬了過去——

  神面粉碎、化為粗糲的頑石;一個光點隨之從龐大神像上散落。

  陸啟明出神地望著那一點神性的金色消失殆盡,然后收回視線,神情恢復平靜。他開始一劍接著一劍地毀去廢墟里殘存的任何一張承淵神的臉。

  少年開始孤獨地在斷壁殘垣之中攀爬、尋找。

他踏上傾斜的玉階,走過翻轉破碎的廊道,攀越一根又一根頹倒的滿是裂痕的柱石,用手指拂開壁畫上厚積的灰塵,找遍了他能找到的每  一個角落。他一瞬也沒有停過,就這樣獨自沉默著去斬盡每一座曾經被人們朝拜過的石塑、金像、壁畫、一切栩栩如生的浮繪。

  時間在這片死地之中永恒地向遠方流淌。寂靜像塵埃一樣籠罩著他。

  陸啟明已不記得過去了多久,也一直一直沒有說話。他只是繼續持劍而行,渾然忘身。

  任何一個看到少年眼神的人,都會相信他會將這件事永遠做下去,不歇不止,就這樣直到生命盡頭。

他的每一劍下去,那座神像就會變得更加淡薄。如果他  擁有無窮無盡的時間,總有一刻他將斬盡所有神面,讓承淵神徹徹底底地消散干凈。

  但他沒有了。

  再多一刻也沒有了,再多一瞬間也沒有了。

  陸啟明停下。

  沉重的困倦像海水一樣彌漫上來。漫過他的胸膛,咽喉,漫過口鼻,雙眼,直至沒頂而過,將他的一切知覺淹沒于黑沉夢境。

  空無一物的白填充了他的記憶,思想在大片大片地消失。他漸漸忘了一切,只覺得安寧。

  一陣風吹過,少年安靜地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在風中散開。

  長劍從他虛無的掌心墜落,跌落在半面神塑之上,撞出一聲孤寂的輕響。

  他終將比神像更早散盡。

  高天之上傳出一聲悲憫的嘆息。

  神像抬手籠住少年虛如薄霧的身形,讓這一片飄散的塵埃小心翼翼地聚攏在自己的掌心。

  祂將世界之蓮的蓮子懸于他空無的眉心。

  光輝內蘊的潔白蓮子逐漸化開,于少年眉宇間靜靜綻放出透澈華美的靈暈,無聲召引著他破碎的意識。

  他于寂靜中死去,又于寂靜中重生。

  ——只用了一個瞬間。

  但這個意識卻不知道這些。

  此刻的他尤為稚嫩而懵懂,還未想起自己是誰。外界真實世界中只經過了極其短暫的時間,但對他而言卻是從永恒的死亡中醒來,前塵漫長得難以追溯,新生的時間從此刻才剛剛開始。

  他漸漸重新擁有了感受與思考的能力,卻無助地覺察到自己仍被淹沒于一片絕對死寂的黑暗之中,沒有五感,沒有知覺,不知時間流逝,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一瞬間或是一萬年,他只能無依無憑地被遺落在這片永無盡頭的漆黑世界,深陷于對孤獨與未知的本能恐慌之中。

  “不要怕,”一個聲音對他說道,“這次不會疼了。”

  這個聲音是虛無之中僅有的東西,是少年幾乎在黑暗中溺死的時候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祂的語氣是如此溫柔,令少年在茫然中感受到一絲安慰的暖意;但那同時又是那般刻骨銘心的熟悉,使他在還未想起一切的時候,已經先一步感受到了魂魄顫栗的冰冷。

  在這樣拉鋸的矛盾之中,陸啟明記起了自己的名字。

  “醒了就好。”

  神像寬慰地笑了,指間拈起那一節鳳棲之梧。

  梧桐枝于紅蓮業火熄滅前的剎那被點燃,化出骨血。

  陸啟明在黑暗之中驀然感覺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將他懸空的魂魄一瞬間抽離出去,然后落到了實處。

  “不…”

  他心中一剎那絕望到無以復加,卻無法發出絲毫聲音,只能一直在黑暗中感受著被神靈之手捏造而出的骨骼。

  每一根骨骼。

  脆弱的頸骨。一節一節的脊椎。纖細交織的琵琶骨。修長的臂骨。手腕。延伸到尾指的生嫩的指節。胸肋。半透明的柔軟耳骨。蝶骨。如玉生華的額心。

  鳳凰赤紅的血一滴一滴在骨髓之間滋生,延展出覆遍全身的血脈,再于靜止中緩慢溢滿。空洞的軀干中被填充上鮮活的肺腑與殷紅而飽滿的心臟;細致至極的脈絡在其間搭織成橋,井然有序。

  承淵神指尖微移,蓮子自少年眉心沉入心門,靈犀心竅,寂靜中驀然發出第一次跳動的聲響;蓮子也隨之化為柔和的霧水,順沿心脈緩緩浸潤了少年全身,貫通著每一寸生澀的脈搏。

  逐次被續上感知的的每一部分軀體都在因這場新生而喜悅地舒展,但陸啟明卻因此承受著更加強烈的痛苦。

  他寧肯再灰飛煙滅一千萬次,也絕不愿以這種方式繼續活下來。

  但這一切卻永遠不可能因他的意愿而停止。

神若不想聽到他的抗拒,就不會去勾連他喉間的聲帶。神若仁慈地不令  他看見,就不會去描畫他的雙眼的瞳孔。神若不愿他掙扎反抗,就不會去接續他全身筋絡。

  他口不能說,目不能視,連一根手指也挪動不得,只能在黑暗中無聲而絕望地聽著自己血肉寸寸生長的聲音。

  這個過程極為緩慢,而承淵神卻忽然間擁有了無窮無盡的耐心。祂賦予少年以如玉的骨,純凈而鮮艷的鳳凰之血,舒展的修美的肢體;也工筆描摹著他的唇峰,挺直的鼻梁,秀致的眉眼,勾勒睫羽,點上漆瞳。

  ——直到終于塑造出少年完整的身體。瑩白而的身體。

  他周身上下已經再也看不見一絲傷痕,皮膚潔凈,骨肉勻停。這是一件被神明親手精細雕琢的完美杰作。

  神像久久凝視著這一幕,面孔露出滿意的微笑。

  祂毫不吝惜地以自己剩余的大半神性為他織出華衣,然后動作輕柔地替少年逐一穿好。從腰間的神玉墜飾到衣襟的褶皺都與祂自身一模一樣。

  ——與這座神像一模一樣。

完成了這一切,承淵神輕柔地將少年的身體平放在地上,耐心地等  待著他復蘇。

  而少年卻一直靜靜躺在那里,仿佛永遠也不會從沉眠中睜開雙眼。

  “醒了就要面對。”神像微微一笑,“否認沒有意義。”

  陸啟明沒有回答。

  他沒有辦法回答。

  無法忍受的巨大恥辱令他的身體不停地發抖。只是為了壓抑自己的反應他就已經用上了全部的力氣,所以他無法開口說話。

  神明的動作溫柔至極,令他自始至終都好像浸泡在母體溫暖的羊水之中,沒有絲毫上的疼痛,甚至可以說是近于舒適的。但陸啟明卻分明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像是被人用刀斧從上到下徹底地剖開翻看,五臟六腑,血肉,每一根骨節,連靈魂都被由內而外剝開,像物件一樣被人捏在手心,來回反覆地把玩。

  這種感覺太可怕了,他幾乎在被放下的一瞬間就忍不住想要把身體緊緊蜷縮成一團,把自己藏進任何人都不會發現的角落。

  但他僅剩的自尊不允許他這樣做。

  所以陸啟明只能極力一動不動地躺在原地,咬著牙拼命忍耐,想要等待這種快要把他逼瘋的感覺隨時間消退。

  但是沒有。

  他越是壓抑,越是成百上千倍地反彈。

  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思想,遮身蔽體的全部衣物,他的知覺、五感,他焦灼的胸腔。所有的一切,都在尖嘯著提醒他這份恥辱。他厭惡得想要嘔吐,臟腑擠壓作一團,腦海全然一片混亂,就連血液在身體內流涌的噪音都令他覺得難以承受。

  在他自己都什么都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陸啟明已經緊緊抓住了身側的劍。

  ——握住劍柄的那一瞬間,仿佛有一扇極樂之門在他眼前無聲開啟了一條縫隙。

  一個流光溢彩的世界就在門的對面,那里有奇珍遍地,琳瑯滿目,又有鮮花吐艷,神樂馥郁。只需要輕輕把門推開,他就能夠迫不及待地進入渴望已久的喜樂之中。

  那絕對是世界上最蠱惑心魂、足以令人瘋狂的誘惑。

  少年驀然睜開眼睛,神情一片空白。

  他撐坐起身,微仰起頭,反手將長劍搭上左肩,然后平靜至極地用力劃下。

  劍刃一瞬間就毫無滯澀地割開少年頸側新生的皮肉,深深切斷動脈,滾燙的血液噴涌而出,無聲潑濺在一片火光之中。

  承淵神看著這一切,目光沒有一絲波瀾。

  依舊如祂所知道的那樣——

  在劍鋒幾乎割斷喉管的前一剎那,延遲的痛覺刺入腦海,令陸啟明驀然間掙扎著清醒了過來。

  他持劍的手僵硬地凝滯在原處,腦海在一片失血的劇烈眩暈中猛然生出憤怒。

  ——出離的對自己的憤怒。

  …他到底做了什么?!

  少年低著頭,緩慢而用力地把劍放下,用力到指節都幾乎折斷。

  他可以死,但他絕對不能允許自己以這樣懦弱而毫無意義的方式死去。

  陸啟明眼底涌出一片強自壓抑的難堪。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他都根本無法原諒自己剛剛那一瞬間竟然在承淵面前…

  少年閉了閉眼,沉默地臉頰濺上的血跡,獨自忍耐著頸側傷口在生命力的支撐下漸漸復原。

  更何況,他還有一件沒有做完的事。

  那件必須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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