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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獻世

  陸啟明抬摘下了這柄劍。

  劍柄握在掌心之時,他便感受到了整座龐大的古戰場。

  外境為神劍之鋒刃,內境則演化小世界于劍身。陸啟明垂目細看,見到長劍之金色鍛紋無聲輝映,每一瞬間的微光都倒映著萬里山河盛景。

  這就是神的佩劍,古戰。

  少年隨意轉動腕,神色冷淡。

  握劍時既感覺輕若無物,又有一種異樣的沉重。輕盈是因為它并非古戰之本身,而僅僅是被承淵召喚出的劍之靈體;沉重則在于劍身纏繞的因果力量——哪怕是最細微的翻轉,都在牽動著無處不在的因果之線。仿佛冥冥有無數雙追索著伸向他,用力阻攔著古戰的每一次出劍。

  而這柄劍,陸啟明平靜地注視著它。即是今日他需要的最后一件東西。

  “…為什么?”

  承淵喃喃。

  陸啟明平淡道:“我一直在等著你這樣做。”

  ——若要得到這柄古戰,劍道與神魂缺一不可。他已經等承淵很久了。

  “為什么?”承淵死死盯著陸啟明的動作,固執追問道:“為什么沒用?”

  陸啟明不含情緒地笑了一笑,“承淵,其實這個答案,你應該能夠想到的。”

  但承淵卻一直想不到。他失了魂般地坐在原地,心依舊是無窮無盡的不解。

  他是真的想不通,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陸啟明則不再回答。

  神殿一時重新寂靜下來,唯有逐漸微弱的紅蓮在壁刻間搖曳著暗影。時間將加速倒數,直到隨這業火熄盡、萬般皆如煙云消散的那一刻。

  陸啟明指慢慢撫過古戰劍脊,無動于衷。

  在他虛假的過去只有劍道是真實的,只因為曾經被折斷過。他也記得自己從前是真心喜歡的,可惜得到了卻又失去。既是如此,陸啟明以為自己心底總會留著幾分執念——他也一直期待著這種執念能夠填補胸腔之令他窒息的虛無感。

  但是沒有。

  依舊沒有。

  縱使他已經得到了這柄絕世無雙的神明之劍,而此刻握在心,陸啟明卻連哪怕一絲最微弱的情緒起伏都感覺不到。

  空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無聊。”

  陸啟明低低笑了一聲,道:“…還是這樣。”

  承淵被少年的聲音驚醒,回過神來。他的神情接連變了數變,最終卻沉寂下來,沉默地看著少年持劍走近。

  陸啟明在幾步外的距離停下,凝望著發生于自己眼前的這一切。

  業火已漸轉弱,血色退去,地獄之景于寂靜無聲消散,顯露出此處原本的莊嚴模樣。他微仰起頭,看到自四面八方一直到達廣闊的神殿天頂,盡是無限無垠之神圣浮繪,是這綿延不絕了無數萬年的崇高頌歌。而落難的神跌坐在最央的殘破神座,強大、脆弱,畏懼而又冷峻至極。

  看這命運之線交匯扭曲的極點!盛美的絕景。舉世之僅見、從未有過、也再也不會發生的這一幕——

  就應該這樣停留在被摧毀前的最后一刻。

  陸啟明微笑起來。

  “承淵,”他道:“你看著我。”

  少年的聲音與神情都非常平靜,而承淵卻分明從這種平靜預感到了一種極致的狂熱。

  陸啟明輕描淡寫地握住長劍,斬斷了他曾經親刻在身體深處的一道封印。

  這道封印之是他奪去的石人的修為。

  他解開這道封印,然后將能量全部釋放后注入紅蓮業火——

  承淵的瞳孔陡然鎖成針尖大小。

  “我真是太喜歡這里了…所以,”

  陸啟明一笑說道。

  “就全部毀掉吧。”

  少年愉悅地張開雙臂,越過高臺之下的最后幾道石階,撲到了困坐于神座之的承淵身上。

  確切地說,他是倒了下去。

  無窮無盡的烈火以他的胸口為心、瘋狂地噴薄而出。

  狂涌的紅蓮業火一瞬間從少年背脊向整片天地綻放開去,猶如肋生雙翼,自由無垠地于席卷的烈風之舒展開來。

  但這一瞬間絢爛至極的美麗帶來的卻是更加絢爛的毀滅。

  永恒之毀滅。

  熾紅!熾紅!熾紅!

  ——猶如是宇宙初生以前,原始混沌點燃的第一簇火苗。

  于絕對的黑暗之,熾紅無比的光芒暴烈地翻騰,一剎那即占據了視野所及的全部。

  飛煙、碎石、流光。

  巨柱傾頹,篆刻于時間以前的龐大陣法一道一道炸開,圖騰寸寸皸裂,神像燃盡成灰。殿宇塌陷,天地動搖。一切都在瘋狂地墜毀。

  但不夠。

  還不夠!

  少年的長劍驟然現出前所未有的逼人光芒,神之古戰重耀于世。

  陸啟明用這柄劍貫穿了整個神座。

  ——信仰便開始了崩塌。

沉寂了整整十  萬年的古戰場轟然而動,在這場毀滅開始癲狂地顫抖。神劍古戰透過持劍之人虛無的軀殼感受到了令它熟悉而敬畏的神魂,無比熱切地回應著,決意追隨主人的意愿為這一切歡慶。

  這就是末日之時。

  ——日月早已翻轉,朝陽之余暉盡數化為永夜誕生之一線的迷醉黃昏,漫天星河傾倒倒灌。

  神殿與撼天動地的巨響一同分崩離析著,又在熾紅的業火里不斷渙散消亡。

  承淵在一片蒼茫的烈焰張了張口,聽不到任何聲音。

  陸啟明展顏而笑,無聲說了兩個字。

  承淵茫然地辨認出了他的口型。

  他說,“來吧。”

  ——全世界轟然失重。

  承淵被拖了下去。

  他們糾纏著自高天之上開始跌落。

  兩個人容貌同出一轍,一面漆黑,一面純白,如鏡面相照,仿佛一對詭異相悖的雙生之子。

  “為什么…”

  承淵的聲音被卷散在呼嘯的風。

  “因為,”陸啟明平靜地看著他,說道:“這一切該結束了。”

  從此刻起,從這一剎那,這一瞬間——

  屬于承淵神的最后一片神跡徹底消亡了。

  一切的光輝與仰望至此而止,就此被埋葬于這片業火之。

  歷史的煙塵即將無邊地籠罩下來,連此刻最后的火光也終是日落之時的黃昏幻影。信眾亦將棄之而去,就連世上最庸碌的凡人也再也不會將目光在此駐留。他們將被掩埋,被遺忘,蕩然不存。

  曾經屬于神明承淵的時代,徹底結束了。

  當灰塵降落于地面,混亂平息,聲音盡數歸于寂靜之時,陸啟明安靜地坐在這片廢墟之,抬頭向遠處望去。

  神殿墜毀,天空也因此再次展露出來。

  他久久注視著這一幕,心雖無悲喜,但卻也終于覺得釋然。

  能夠親終結這一切,也算是一種意義。

  紅蓮業火無聲降落下來,透出熹微而明亮的天光。殘缺了大半的神殿掛在天幕邊緣,恍如一輪新月。

  月有陰晴圓缺。時間輪轉,總會團圓。

  ——就好像人世間縱有萬般生離死別、肝腸寸斷,也總能再次歸于輪回。訣別過后,也終還有重逢之時。

  可他卻是不同的。

  他與虛幻之誕生,死后亦不入輪回。他不知本心為何物,沒有留戀的東西,也沒有一定要繼續做下去的事。

  那天墨嬋說他根本不在乎人們是否記得他,他也確實不在乎。只是偶爾難免想到,如果連那樣的記憶也沒有了,那就好像是他,陸啟明這個人從來都不曾存在過一樣。

  所以陸啟明忽然有些懂得了人們為什么總對自己的后代格外珍視。除了愛以外,他們或許也把更年幼的生命當做了自己人生的延展。

  存在過就想要留下痕跡,這大概是一切生命本能的渴求。

  ——也正因為此,若那些痕跡被人強行抹去,就會感受到無以言表的痛憾。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承淵完全無法理解他做出這一切的意義,“你為什么連自己的東西也要毀去?”

  陸啟明回答道:“因為我不是你。”

  “這是我的神殿,但也一樣是你的!”承淵憎恨至極地看著他,“就算你再恨我,就算你的記憶被太乙抹去過,你也應該知道,這也同樣是你自己的過去!陸啟明,”

  承淵詛咒一般地念出他的名字,道:“你會后悔的。”

  陸啟明輕輕一笑,道:“我不會。”

  承淵正要開口,卻忽而一愣,停了下來。

  ——因為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種極端的違常。

  這種違常貫穿始終,他卻被這場業火遮蔽雙眼,一直著了魔似的視而不見。承淵忽然開始用一種截然不同的目光盯著陸啟明,目不轉睛。

  少年唇角帶著近乎于靜謐的笑容。哪怕身處廢墟殘垣之,竟仍是衣不染塵,整個人干凈地仿佛發出光來。

  答案呼之欲出。

  “你當然不會…”

  承淵痛苦又痛快地笑出了聲。

  直到此刻他才終于明白了自己那一劍為何會失敗的原因。原來…原來!

  根本不是他失了,而是——

  “陸啟明,”承淵喃喃道,“原來你已經死了。”

早在這  場毀滅以前,早在那一劍以前,早在他踏入神殿以前——

  承淵心升起無言至極的憤怒與無力,夾雜著慢了太久的恍然與更加強烈的困惑,五味交雜,以至于他竟然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么。原來他的判斷根本沒錯。因為陸啟明一旦涅槃必死無疑,所以眼前的這個少年——

  他就死在紅蓮業火燃起的那一瞬間。

白衣無暇,無非只因這一身血骨早已在那一瞬間燃盡,此時此身只不過是空  洞的霧氣,只能在這場業火短暫留存。承淵知道,待到少年的神魂也隨最后的執念消散的那一刻,就連這樣的幻影,也再不會存在了。

  “我早就說過了。”

  陸啟明沒有回頭,只笑道:“這么顯而易見的答案,你本該能想到的。”

  承淵卻笑不出來。

  就算結果如此,失去了信仰之力后,他自己也再也無法繼續在紅蓮業火支撐下去了。

  “…就為了殺我?就為了殺我,你…?”

  承淵無法理解,卻無法再繼續質問下去。他只覺得徒勞,因為這一切早已發生,無論他說什么都已沒有用,都再也來不及了。

  漫長的沉默之后,承淵最終說道:“對,你是報了仇了,但是這又有什么意思?你自己也已經死了,甚至比我死得更早。”

  陸啟明道:“是也不是。”

  承淵目露諷刺,“不是什么?”

  陸啟明將目光從天地之間收回,低頭看著自己愈顯虛無的雙,眼底神色有一瞬間的復雜,又再無聲平復。

  他與承淵不同。

  如今的承淵只不過是神明死后余下的一片殘魂,而他卻擁有著連太乙也無法毀滅的神魂。哪怕此刻名為陸啟明的這個自己即將消散,哪怕他難免要經歷很久的沉眠,但經過漫長混沌之后,也終將會有新的意識從這片虛無之誕生。如同輪回,卻又超脫輪回。

  再過不久,太乙留在他神魂最重的這一道封印也將不復存在。自此以后,他將死去,亦將永生。

  所以少年回答道:“陸啟明會死,但我不會。”

  承淵聞言失笑,但那笑容卻很快消失。

  他看著少年的眼睛,忽然停了下來。

  ——那是一雙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漆黑的眼睛。

  這種黑絕不是單純的顏色,而是將一切都吞噬進去、連光線都湮沒其的黑。于這片黑暗閃爍浮動的也絕非穿透他瞳孔的日光,而是數之不盡的古字符。

  無數道弒神訣的古字符。

  承淵悚然而驚。

  少年察覺他異樣的目光,不由抬覆住一只眼睛,又放下。

  “你能看到?”陸啟明默然而笑,低聲嘆道,“連這些也遮不住,看來時間真的要到了。”

  “那里面…封印下面,”承淵喃喃道:“到底是什么?!”

  “承淵,你不知道嗎?”

  陸啟明專注地看向他,問:“你真的不知道嗎?”

  承淵目光漸轉迷茫。

  他陷入苦思,卻只能得到一片記憶被抹除后的空白。

  陸啟明看了一會兒,淡漠地收回目光。

  ——燃至盡頭的紅蓮業火陡然漲起,一剎那將承淵的身形徹底覆蓋,直至將血肉與神魂一同燒為灰燼。

  他留下承淵性命的唯一原因就是想聽一個答案,可惜這個殘缺的碎片卻已記不得了。不過也無妨,無論那個答案究竟是什么,都將與他陸啟明再無關系。

  周圍終于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陸啟明沉默地坐在原地,很久,忽然自己低低笑了起來。

  “…真是亂來。”

  不過,也就到這里為止了。

  他曾經為了活下來而耗盡力氣,如今還是失敗了。但他也并不覺得遺憾。在這些年的記憶之,他得到的虛假遠遠多于真實,感受到的痛苦亦遠勝曾經得到的樂,所以沒有什么好可惜。只是在這場紅蓮業火熄盡以前,他還想為了陸啟明這個名字再做最后一件事。

  做完,他便可以徹底了斷因果,再也不虧欠任何人了。

  陸啟明平靜地站起身,向著廢墟之的神座走去。

  在這一片蒙塵的灰暗之,唯有古戰的劍靈仍在散發明亮的光輝,無聲回應著少年的靠近。

  陸啟明抬握住劍柄,緩緩將長劍拔出。

  在劍刃離開縫隙的那一刻,神座隨之崩裂,零落著散為一地碎石。他原本并未在意,只是下意識被虛空飄散的一縷時間之力引去了注意。

  陸啟明的視線隨之下移,然后定住。

  他看到了一件東西。

  一件原本絕不應該出現在這里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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