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之中,安神香燃盡的香灰偶爾斷開一節,松散地落在爐底。
墨嬋取下少年手臂上的最后一枚金針,照常遞給了他一條干凈的手帕。
“鳳凰真血恢復幾成了?”她零零散散地收拾著東西,蹙著眉,“我已經盡可能想辦法了,但還是太慢。”
陸啟明緩緩睜開眼睛,冷汗流入眼角,微有些刺痛。他用手帕擦了,撐著身子坐起來,靠在床頭。
墨嬋心口有些發悶,便起身推開了窗。外面沒有雨雪,也不算放晴,天幕是一片不上不下的灰藍。墨嬋不想再看,又轉身坐了回來,問:“你到底準備怎么辦?”
陸啟明一時還提不上力氣,實在不想開口說話,只道:“先等等。”
墨嬋卻誤解了他的意思。
“你之前說走一步看一步倒也罷了,但現在都到什么時候了!”她深吸一口氣,心里愈發煩躁,“你自己說,還剩多久?”
陸啟明閉目養神,淡道:“一個月吧。”
“至多至多一個月,”墨嬋糾正他,追問,“你說怎么辦吧。”
陸啟明嘆了口氣,抬手理正衣衫,一邊道:“醒醒神,你又快被影響了。”
墨嬋不虞道:“跟那個沒關系!”
陸啟明不與她爭辯,轉問道:“藥材在你那里,湊了多少了?”
“杯水車薪。”墨嬋隨手撥弄著盤里的金針,道:“我看季牧不是不知道我在你替你收集涅槃的靈藥,他只是裝不知道。要我說,你放下身段去多哄他幾句好話,他肯定就能答應讓你涅槃。”
陸啟明聞言失笑,“他?”
“他怎么了?”墨嬋冷冷道。
陸啟明瞧了她一眼,沒說話。他隨手拉起放在床沿的外衫,披在身上。
墨嬋愣是從他心平氣和的動作里看出了莫大的諷刺來。
她不由停下手里的事,冷笑道:“我知道區區一個季牧還不能入你的眼,但你能不能清醒一點,如今受制于人的是誰,被人血契的又是誰?說實話,你不還得稱他一聲主人么?”
陸啟明皺眉,抬指重重扣了兩聲桌面,微慍道:“墨嬋!”
他聲音不大,卻好像直接響在了墨嬋識海深處,讓她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墨嬋這才意識到自己又口不擇言了。
她回憶了一下剛剛說了什么,尷尬得簡直坐都坐不住,一口氣噎了半晌,用力捶了自己腦門一拳,惱道:“哎我怎么又…”
陸啟明見她醒了便將目光收回。即便是對于他而言,復原鳳凰真血也是一個極耗精力的過程,尤其是剛剛結束的現在。他本不愿動用靈訣,可惜墨嬋的抵抗力實在太差了。
墨嬋還想解釋,但最近這種事發生太多,連她自己都已經不好意思說了。
“安神香怎么也不管用了?”女子自語著扭頭去找,頓了頓——果然只剩下香灰了。她訕訕道:“看來下次得換一支更長的。”
“話說…你知道的,這真不關我事的啊,”墨嬋暗暗瞧著陸啟明的神色,一邊罵:“那承淵有病吧!畫的什么破陣法把古戰場搞得烏煙瘴氣的,也沒人管管。”
陸啟明視線移向窗外。的確,近幾日,古戰場中彌漫的戾氣愈發明顯了。
墨嬋見他不理會,聲音漸漸弱下來,拿手指去勾扯他的衣袖,“哎,你真生我氣啦?”
陸啟明神色中還帶著疲憊,低低道:“你有這個功夫,不如回去好好修習心法。”
“對,對!都怪我心性修為不到家!”他一開口,墨嬋立刻就得寸進尺地湊近過來,與他擠坐在床上,笑嘻嘻道:“你知道我最最佩服你了,那些話才不是我自愿說的,你可千萬不能生我的氣。”
“與我解釋什么,”陸啟明道,“我現在又不能把你怎么著。”
“那可說不準,還有以后呢不是?”墨嬋訕笑兩聲,道:“有句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陸啟明都要被她氣笑了,“…不會說話就別說了。”
墨嬋試探著朝他伸出雙手:“那——我給您老賠禮道歉、捏捏肩膀?”
“行了,”陸啟明示意她讓開,道:“我得去外面再看看陣法。”
墨嬋蹭一下站起,自告奮勇道:“我來我來我來!”
她用腳把一旁的輪椅勾了過來,然后微一彎腰準備伸手扶他,但視線掃過陸啟明總是一派平靜的眉眼,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捉狹的念頭。
想到就做。
墨嬋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突然閃電般地出手,雙臂齊齊用力,直接就把少年打橫抱起!
陸啟明實在沒想到她竟還要來招惹他,猝不及防間身體猛一懸空,四下無處借力,便下意識并指點向女子肩頭穴道——
居然沒點動。
墨嬋一得逞,笑得簡直要打跌,道:“我還不知道你——我早防著你這一招呢!”她提前用了真力護體,自然不會那么容易就被陸啟明點倒。
眼見人真的要發火,墨嬋立刻見好就收,連忙趕在陸啟明開口之前把他安安穩穩地放在了輪椅上。
陸啟明前一刻要制止她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嘁,”墨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略感失望,“怎么都不臉紅一下…”
陸啟明一時也不知該說她什么好。
“…墨嬋啊,”他捏了捏額角,無奈道:“修為什么時候能用在正經事上?”
墨嬋在他手邊蹲下來,狡黠一笑,“逗你開心——難道不是正經事?”
陸啟明本以為她又在耍寶,但看向女子的眼睛時,竟從她的眼神里看見了七分認真。
他收回目光,一笑道:“只要你不氣我,我就謝天謝地了。”
墨嬋也笑了笑,便不再說。她把準備好的手爐遞給他,站起身開了門,推他出去。
光線從門外照進來。
“去外面走走也好。”墨嬋瞇著眼看天,“現在瞧著,今天天氣其實也算很不錯了。”
初春將至了。
日將西落的時候,傍晚寒意已不如以往那般的重,余暉的色澤落在女子與少年肩頭,依稀也是暖的。
陸啟明拿著一根樹枝,隨手在地上點點畫畫。墨嬋微俯下身子聽他說話,臉上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時而附和幾句。
季牧尋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他的步子慢了下來,低頭打開手里的玉盒,看見里面的妖丹還在。他頓住腳步,抬頭又望了那邊一眼,終還是合上玉盒,將之收入納戒。
“你們兩個倒是愜意。”
季牧不急不緩地踱步過來,打量著因他的靠近而停下說話的兩人,哼笑道:“聊 什么呢,我看你們聊得挺高興啊。”
墨嬋懶洋洋直起身子,眼睛瞥向陸啟明,道:“聊正經事呢!”
陸啟明聽她咬字時格外加重了“正經”二字,不由微微一笑。
季牧眉峰一挑,笑容冷了下來,陰沉道:“你們給我打什么啞謎呢?”
“還不是古戰場最近這些擾亂人心的陣法,”墨嬋搶先道,“你們既然都沒本事破解,總得讓懂行的人出來看看吧。”
“就這些?”季牧疑神疑鬼地看向陸啟明,道:“你來說。”
墨嬋面上微現怒氣。陸啟明則早已視若尋常。
“確實如此。”他簡短答,復又與墨嬋道:“不過,目前我也尚未想出破解之法。”
墨嬋倒對他自信得很,笑道:“那也是早晚的事!”
“你管這閑事做什么,憑白浪費心力。”季牧聽了神情愈發冷淡,與陸啟明道:“反正那陣法又影響不到你我,其余人就算被動搖了心智也是他們活該,你別總是亂發善心。”
墨嬋聞言狠狠瞪了季牧一眼。要按他說的,她也是那些“活該”中的一個。
“哦,對了。”季牧看向墨嬋,漫不經心道:“那邊正急著找你,江守和那個…那個誰——”季牧想不起名字,也懶得再想,“傷得很重,你再不去人就要死了。”
“死就死唄,跟我有什么關系。”墨嬋不太情愿地挪動步子,“累得我整天被你呼來喚去的。”
“那群人哪次不是重金請你,”季牧冷笑了聲,道,“你要是真聽我的,怎么沒見你把納戒交出來?”
墨嬋呵呵了聲,轉手把陸啟明推給季牧,“你們聊,你們聊。”然后扭頭就走。
季牧看著她的背影,哼笑道:“看吧。”
陸啟明道:“怎么了?”
“墨嬋根本不靠譜,你別被她騙了,”季牧眉頭皺得緊緊的,認真說道:“我給你說,她在神域名聲可一點都不好,你別整天與她待在一起。”
饒是陸啟明沒什么心情,此時也有些想笑。類似于這一番的話他已經聽季牧說了好幾遍,對象分別從李素、楚鶴意到墨嬋不等。
“好,我知道了。”陸啟明習以為常地應付了一句,自然而然地接著問:“你受傷了?”
季牧隨手抹了一把后背,下意識道:“皮外傷,都不怎么流血了。”但話剛出口他就立刻后悔了,頓了頓,又不太自然地改口道:“但那青衣手段詭異,我內腑到現在也不太好受,你快給我看看。”說著繞到陸啟明身前,把手腕伸給他。
陸啟明勾起唇角,便隨手搭上他的腕脈,無聲笑道:“青衣?”
季牧聽不出他語氣中的玩味,只點頭道:“這次是他帶著那幫靈盟的人。而且…”季牧回憶起交手時的場景,不由道:“他身上確有古怪之處,讓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
陸啟明道:“沒有大礙。”
季牧怔了怔,還沒有反應過來,“…什么?”
“是有些暗傷,不過并無大礙。”陸啟明把手攏回袖口,隔著一層衣料覆上微微發燙的暖爐,道,“你自己回去調息一二,再找墨嬋討兩劑藥,就無事了。”
季牧道:“那,那就好。”他看著少年茫然了片刻,站起身,推著輪椅緩步往回走,低聲道:“我與你講講今天的事。”
陸啟明靜靜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