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起時,江守尚在山巒之外;劍光落定,便在此山中。
他只出了一劍。這一劍既是千萬劍。
在極短的剎那,白虹劍光大漲,竟是驟然便籠罩了整個戰場那頃刻間,仿佛有無數音節在同一時間齊齊炸開,轟然如滔天洪流般不可阻擋,一瞬壓過了天地間的一切聲響 這是江守的一劍天外而來、又與無數兵器交撞而出的劍鳴。
這一劍匪夷所思地橫掃過整個戰場,劍勢竟尤未減,反而奪盡諸般兵器之精魄,凝練至前所未有的極致;然后 陸啟明微微抬頭,看那一劍當空開來。
劍勢乍起時轟隆如雷霆,到頭來卻剩寂靜。
萬物盡退了。唯獨那一點劍光跨越無限,猶如天地之中央 但這天地本就是他筆下畫境之天地。
陸啟明目光望去,此前鋪展開來的真力頃刻回轉,周方天地渾然如卷軸卷起,正要將江守劍意收泯其中。
江守只覺眼前物景劇烈變幻,一時幾不能見;卻絕無動搖,視線始終緊緊盯著青衣,將全身真力灌注入長劍越國,毅然舍身出劍。
劍尖凝停。
靈氣匹練層層崩碎,斷聲如裂帛。
江守雙目驟然銳利,厲叱一聲,越國再進一寸。
至此,劍刃已與青衣相距咫尺。
陸啟明問青衣:“這劍如何”
青衣慚道:“我擋不住。”
“說得是,”陸啟明道,“那當如何呢”
青衣沉默。
陸啟明抬手,整座畫境轟然而碎,漫天墨彩流涌而來,頃刻于他指腹下化出一面靈氣小盾。
一剎靜止,靈盾與劍意同時抵散。
江守并不知道發生在那具皮囊下的短暫對話,對他而言,眼前所見與正在發生的并無區別。
他不曾有任何猶豫,劍尖一挑,便是縱劍前去,再次直逼青衣心門那竟比世間任何身法更快,仿佛殺意之所至,既可無視一切時間與距離。
不久前永寂臺現世那次,楚鶴意就曾以一手去繁化簡的劍法解了自身危局,速度之快,驚艷絕倫。然此次江守之劍,竟尤勝之。
眾人只見青衣身形飛掠的速度已極快,卻依然快不過逼近的劍面對這樣一劍,又能如何去擋 青衣沒有去擋。
在越國逼近他身前一寸的剎那,長劍裹挾著的凜冽真力轟然而散,盡數化為五行之氣歸散于天地;任前方劍勢如何,終究只不過是一柄空劍罷了。
青衣神色不動,修長干凈的指節叩向越國劍身江守皺眉,在他觸及越國的前一刻已疾疾收力,長劍凌空虛晃過半個劍花,步下身法似退非退;而下一剎卻驟然鋒芒畢露,劍勢從無到有只一瞬間,森厲劍刃無聲抹向青衣喉骨人聲驚動間,越國一劍抹去,劍下卻驟然一空只見身前空間層疊變幻,眼看青衣又將隱入畫境,驀然一道漆黑刀影開天而至 季牧一刀斬去將現未現的畫境,冷睨了江守一眼。
他方脫離畫境樊籠不久,形容略顯狼狽,而看到江守方才那一劍,神情仍露出自矜。這一劍看似依舊,季牧卻看得出其行至中途缺了精神,后繼無力,大失水準。
“若不行就讓開,”季牧下巴微抬,不屑道:“換了我來。”
江守握劍的手指無聲收緊,沒有理會;但這不是輕忽,而是他分不出多余的注意給別人。
剎那以前的那一瞬間,銳利的風在耳后飛掠,他雙眼一刻不移地直視青衣,看那張雋美無暇的面容猶如神刻,神情亦如在那張臉上,他看不到身處戰局中本該有的繃緊,也看不到蔑視,看不到憤怒,也無不悅那一瞬間他竟覺得 ,自己看見的是一張非人的面孔。
“公子。”
女子輕而低沉的聲音中斷了江守腦海浮現的畫面。
穆青梅不知何時已悄然穿過戰場,侍立在江守身側半步之后。她無法隨他的神通逍遙游瞬息而至,便在最開始的那一刻動身趕來。此時方至。
江守斂了情緒,視線余光在她面龐掃過,微一頷首。
穆青梅便懂了他的心意。
她的神情永遠是一如既往的恭謹。只要在江守身旁,她的心神便能始終專注如滿弓,擯除一切外物,將自己的全部精神都盡數投注于主人的劍意之中。
劍侍固然是主人的陪襯,有時卻也是規戒、向導。
穆青梅的專注由著二人之間特殊的聯系傳遞給了江守,使他靈臺恢復干凈。
江守望向青衣的目光轉為審視,他迅速思索著青衣之所以牢不可破的原因 或許是擅長畫境的原因,這個人站在那里便優美得仿佛一幅畫,從周身氣息乃至眉眼神情,竟都與天地渾然融為一體。而這片天地也似格外厚待于他,五行靈氣皆溫馴地簇擁著他,完全任由驅使。
那便斬斷。
江守心底一線靈光閃過,掌心的劍已先于思想而動 萬千劍氣煌然而起,頃刻奪了天光。
云影俱散;無情劍意勢不可當,瞬時間竟以一人之力驚散天地之靜氣而在江守長劍破空的同一剎那,穆青梅也動了 她的劍是石劍。
古劍越國曾埋藏于地底深處,劍身沒入石壁中,封存無數年不為人知。本是尋常頑石,卻因劍意浸染而生了靈性。穆青梅的劍,便是由那塊劍石鍛成。
她是江守的劍侍,她的劍亦是越國的影。一切便成了自然而然的道理。
雙劍合璧,天衣無暇。
劍勢如江河,滾滾而去。蓋天門、困周身、斷地氣六合盡封,無限劍氣一瞬間將青衣淹沒其中 這竟是劍氣之樊籠。
武宗人眼見青衣此前用畫境困住季牧,卻轉眼間被江守“還施彼身”,一時間士氣振奮,戰局隱生反轉之勢。
季牧臉色卻不好看。他素來厭惡別人壓過自己一頭,更不用說是一向看不慣的江守。只是他站在戰局邊緣看了又看,幾次欲要插手,竟始終找不到出手的機會。江守與穆青梅早已自成一體,若他執意出手,反而要亂了他們的氣機。
人們心思各異的一霎,江守的劍勢已大成,只見劍光生寒,不知其中人影。
這固然應該是精彩艷絕的一劍,但陸啟明沒有興趣應對。
他現在看不懂劍,劍道之于他,便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物件,說不上遺憾,也沒有喜悅。
透過青衣的瞳孔,他的心神輕緩地停留在劍幕之外,天地之交匯的青白光澤之中。云霧淡漠,綿山琢磨不透,一切事物沒有界限,顯透出一種長而久的平靜。
陸啟明并非有意出神,而是這段時日,他的目光越來越容易被這些所吸引。能夠令他感受到片刻安寧的,唯有這片天地本身。就像此刻這樣無聲地看著,他會感覺到胸腔中有難以言說的情緒在徐緩地流淌,時而冰涼,時而熱切,才令他覺得此時此刻仍有某種意義存在。
但那意義是什么,陸啟明還未知道。
他嘆了口氣,身形自原地消失。
同一瞬間,江守與穆青梅皆心頭猛地一跳,只覺眼前忽一迷亂,心底莫名失了方向。
“公子”穆青梅回頭,下意識想要尋找身邊人的目光,卻在對視的剎那渾身一僵,寒意驟生站在她身邊的,竟然是青衣那江守此刻又該在何處 她驀地抬頭,雙眼直直盯住劍幕之中那模糊身影,
竟像極了公子。
青衣與他們分處對峙的兩邊,怎么可能一瞬間就令江守毫無反抗得換了位置是幻術 不,幻術沒有意義。
電光火石一剎那,穆青梅來不及思考原因。她沒有任何時間猶豫。
她驟然回身,起劍訣,全力一劍刺向青衣身前右側三分這是一個旁人無法理解的選擇;在江守懸險的這一刻,她這一劍既解不了危局,又傷不了青衣,甚至直接刺向了空處,使得那把石劍在如此危急的時刻劃出了一道歪斜而可笑的軌跡 然而在江守的越國如幽靈般閃現而出的一霎,一切的荒誕都有了理由。
神通再起。
江守身上遍布細小血痕;即使用了逍遙游,脫身也絕非沒有代價。但他劍勢凝聚不瀉,竟是再上一層樓的銳氣古劍越國自高至下,掀起的每一道靈氣波動都與女子的石劍完美契合,以神鬼莫測之勢破空而去感受到劍刃終于觸到實質的一時間,縱是江守也不由心中微生波瀾 然而他卻只聽到了裂帛一聲。
青衣身形飄然而起,并指聚靈點于雙劍劍勢交匯之處,廣袖在劍氣之中破碎一角。
江守沉默。
他在紛散的劍氣間隙仰頭看向青衣,那張完美如神袛的面孔恰也在看向他,卻又似沒有。那雙眼睛空蕩寂靜,宛若冰雪凝結。世間萬物透映進去了,卻什么都不留存。
不動情,不動念,怎會有人能做到如此 江守繃緊身形,感覺到自己握劍的手心微微汗濕。片刻后,他才意識到自己竟在因此生畏。
江守忽然想笑。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所以嘴角有些僵硬,表情也顯得滑稽。但他背脊挺直,持劍的手極穩,周身氣息沉凝如山岳,所以不會有人真的因此發笑。
江守道:“穆青梅。”
他幾乎從來不會喚劍侍的名字。穆青梅心臟一跳,望向他。
江守說道,“你可以離開了。”
這是穆青梅第一次沒有領會他的意思;但她旋即感知到江守主動切斷了與劍侍之間的心神聯系。穆青梅驀地慌神,只覺得自己身上筋骨相連的一部分被生生砍去了。
“別”她急急去追索江守的視線,就像他們曾無數次在戰斗中做得那樣。
但江守卻不再看她,掠過時一把拂開她下意識阻攔的手,“讓開。”
為什么 穆青梅蒼白著臉,滿心茫然不解。
為什么 就連江守自己說不出原因,也來不及去想。
此刻他只身一劍,胸膛中卻生出多年從未有過的暢快來。
想他無極劍宗這一脈養劍侍為影為鏡,束己,斷情;究竟是對是錯 江守心臟陡然劇烈地跳動起來。
越國的劍鋒斬破無所不在的畫境,頃刻已至青衣身側;又再次被那只不沾煙火氣的手擋住。
江守雙臂用盡力氣壓下,一瞬間逼至極近。
他盯著面前之人的眼睛,慢慢道:“你想殺我。”
與武靈之爭無關,與此刻擋在他面前的人是誰無關;這個青衣只是想殺他,與其余任何無關。江守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為了什么”江守想不透原因。他與此人原本毫無交集。
他本沒有期待聽到青衣的回答,卻聽到那人道:“可惜了。”
江守一怔,目光漸漸變化,道:“你原來是懂的。”
江守是劍修。無論是有情道的劍修還是無情道,都是一樣。他要用神通逍遙游,要用手中的劍,便務必跟隨本心。
所以他今日,唯有直取,斷無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