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宗中人不信神,不敬神,而面對這神來之筆,卻難以自抑地感到寒冷。
他們之間由陣盤維系的聯系消失了——就如同突兀間消失的季牧一樣。
從那一瞬間他們便明白,青衣的畫境已不再是迷惑人心的幻術,而是真正能夠切割空間的大法門。
他們的人還在原地,但他們的心已經亂了。
古戰場中武宗眾人,若論擅長戰斗,當屬季牧最強。所以鈴子遲遲不愿入營地,所以李素在人群中時常沉默,所以之前短暫爭執,單獨離開的人是江守而不是季牧。
那么,當他們的最強之人被一支畫筆輕易囚困,還有誰有資格站在青衣面前?若他要殺人,又誰人可擋?
戰斗才剛剛開始,卻已經仿佛結束了。
青衣沒有再往季牧那處多看一眼。他平淡看向了另一處,那是武宗的一個人。
青衣分明還未做什么,那人卻已感覺脖頸上如同被繩索纏上,一寸寸束緊,令他呼吸愈發困難、心跳如雷、眼球漸漸向外凸出…
他緊鎖的喉嚨間發出嗬嗬的低微聲音,青筋畢露的雙手掙扎地按住脖頸,竟摸到了粗糲堅硬的實物!
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原來這不是因為過于恐懼的臆想,而是有一根真正的鞭索纏繞在他的頸項!
而這種醒悟只在他腦海中停留了一瞬間。
緊接著他聽到一聲從自己身體深處迸出的脆響;就此死去。
一片死寂。
武宗的其余人臉色慘白地看向他背后,就像活見了鬼。
或許他們是真的見了鬼——死透了的人重新回來殺人,誰又能說她竟不是鬼?!
艷零用長鞭擰斷了他的椎骨,松手,從跌落的尸體后探出身來,環視周圍因她而短暫凝滯的戰局,滿意地盈盈笑了。
她今日沒有穿以往最喜歡的那條月白色長裙,而是一身紅衣如血;愈發顯襯出她肌膚光滑如白玉,容光煥發。艷零深深地嗅著空氣中的血腥氣,手指陶醉地撫弄著長鞭上沾染的新鮮血跡,臉頰涌起一陣高潮般的紅暈,嬌艷地像個二八年華的小姑娘。
用一條人命換來的掌控感終于驅散了那次死亡給她留下的恐懼。艷零感覺到,是從現在這一刻起,她才真的活過來了。這使她情不自禁愉悅地笑起來,笑個不停。
人影在女子的笑聲中憧憧而現,一個一個,恍惚數之不清。他們如幽魂般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戰場,也如幽魂般沒有一句話語,但他們的神情、目光和步步逼近的距離,卻在說。
死人復生,是為索命而來。
下一刻,艷零笑聲驟然而止。她微微抬起下頜,自胸腔深處發出一聲冷厲至極的尖嘯。
“殺!”
女子猛一跺腳,冷硬的土地在她足跟下深陷、寸寸龜裂,巨大力道令她整個人如一支離弦的血色利劍,肆無忌憚地沖向下一個武宗修行者。
“殺——”
從者齊齊厲聲呼應,以雷霆之勢,冷漠而貪婪地撲向那群心神失守的獵物。
鮮血滴濺,骨分肉離。
修行者中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見過這樣殘酷而赤裸裸的廝殺。自死人重新歸來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仿佛驟然失了心神,驚怒、咆哮、反抗又瘋砍、刀刀入肉。
放眼所見只剩一片狂亂,如同墜入不真實的昏暗夢境。
卻唯獨一人是始終清醒的。
深陷拼殺之中的人群竟無一發現,青衣就站在戰場中間,卻平靜地袖手旁觀,已經有很久未再出手。
他想要說話時,便當受萬眾注目。而他想要安靜時,便能讓任何人就不再記得他的存在。
所以青衣此刻只是放松且平淡地注視著戰場,看著血水滲透土地,微微皺眉。
他并非責怪自己帶來的人殺人太慢,而是不悅武宗的反抗太過孱弱。
太過一面倒的屠殺,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于是他的目光穿透空間,淡淡看著在畫境樊籠中掙扎的季牧,動了動手指,決定把樊籠的壁障再變薄一些。
“你現在做的這些事,”青衣的聲音忽然在他識海中響起,嘆息說道:“與你原本所厭憎的,又有什么不同?”
如果他即是青衣,又何須對自己說話?
答案自然是因為他實則不是。
陸啟明聽到了青衣的話,神情依舊平靜,而這種平靜在此時則更近于冷漠。他問道:“你是在質問我嗎?”
青衣感受到了識海中的另一道情緒,沒有覺得恐懼,只是覺得有些痛心,又有些心痛。
他低聲道:“我不是在責怪你,那些人又與我有什么關系?”透過同一雙眼睛,他與陸啟明一起看著地上的鮮血,猶如并肩而立。
青衣誠懇地與他說道:“我只是怕,將來某一日你回想起來,會覺得心里難過。”
陸啟明嘴角微微向上一勾,本想要說什么,頓了頓,最后卻沒有說。
他知道自己本應該讓青衣的意識維持沉睡——就像他最初決定的那樣。但這太難。他已經獨自一人太久了,總還是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和一個絕對安全的人,偶爾說說話。
所以他忍不住讓青衣再次醒來。所以在這段時日,不知不覺間,青衣已經知道了有關于他的許多事。
“青衣,”陸啟明嘆息般地念了一聲他的名字,道:“我覺得我之前做了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
青衣靜靜聽著他的聲音。如果此刻他還能掌控自己的身體,那么他的唇角應當正有一個舒緩的微笑。
“我很怕這樣下去,”陸啟明有些悵然地道,“我會忍不住真的殺了你。”
他的語氣很嚴肅,很認真,并非一句玩笑。青衣也知道他的心中確實存在過真的殺意,當他更知道,陸啟明最終還是不會這樣做。
“我寧愿這是真的。”
青衣的語氣極柔和,微微笑道:“心里既然有了決定,就再不要猶豫、也不要覺得痛苦地去做…這還是你當初教給我的道理。”
陸啟明沉默片刻,想起很多年前,緩緩搖頭失笑,道:“年少戲言,總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語氣仍是淡漠的,但那短暫的一笑,便終還是回到了人間。
青衣看懂了,所以他再次難以抑制地感到深深的慟楚。這次他笑不出來,也說不出話。
青衣不再提問,陸啟明也不再回答。
他只是望著天邊,道:“別看我了。看看劍吧。”
熹微山色處,正有一劍,自天上來。
無極劍宗最有名的即是無情劍。江守修無情劍,所以他也足夠無情。
季牧被困的時候,江守沒有出劍。第一個人頭被艷零擰斷的時候,江守沒有出劍。第二人的心肺被利爪掏空的時候,江守依舊沒有出劍。
他在等。
但他不是在等敵人疲憊或漏出破綻,他只是在等他自己樂意出劍的那一刻。
樂意了,便是心念通達,便可將此身此意渾然合一,心劍所指,身之所至,不知其幾千里也。
故曰,逍遙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