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云渡嘴上說的熱鬧,心中卻并不輕松。
雙臂間的身體重量輕得驚人,謝云渡不知道真是因為鶴族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更重要的是,謝云渡已經發現他從之前到現在的神情從來都沒有變過——這種情況在季牧過來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謝云渡就覺得不對。就算他再怎樣不想理會,周圍這么一陣雞飛狗跳,總得給個眼神、看一眼吧?但這人就是毫無反應。謝云渡覺得他這樣倒像是真的聽不見、看不見也感覺不到——而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有絕對約束的血契剛剛不起作用。
謝云渡雖然不知其中原因,但看著季牧好像沒發現的樣子,心想說不準真有可能趁機救個人。他對血契這東西了解不多,萬一離得遠了它就不奏效了呢?
懷著這種心思,等老白追過來后謝云渡就把人往老虎背上一放穩了,一人一虎對看了眼,一口氣跑出好幾個山頭才緩下來。
“現在人搶也搶來了,”老白問他,“你到底準備怎么辦吧?”
謝云渡說:“我也不知道啊!”
老白聽了氣不打一處來,埋汰他道:“你剛剛發什么瘋,非要亂找麻煩。這人咱倆又不認識,又對你愛理不理的!我看他在季牧那邊兒也沒被怎么著,你救他,說不定人還不樂意你救呢!”
“…我也說不出來,就是第一眼就覺得這人不對。”謝云渡示意老白先停下,“你沒覺得他特別特別輕,與體型不符嗎?”
“沒覺得!”老白哼了聲道:“天上飛的那幾種妖族骨頭都輕得很,我一口氣就吹跑了。”又說,“這人傻了嗎?到現在連句謝都不說?”
謝云渡沒理老虎。他把人扶著平放在地上,自己蹲下身仔細察看他發鬢與頸側。
老白道:“你覺得他易容了?”
“這不廢話嗎!”謝云渡皺著眉試圖找出痕跡,道:“若真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普通小鶴妖,季牧他能這么著緊?連血契都不必費那事兒,直接就砍了。”
老白指出:“他剛剛不就是直接砍的?”
“那是作假的!”謝云渡簡直不想跟他說話,長嘆一口氣續道:“而且你看這人氣息虛弱到了這種地步,要么是重傷要么是修為被鎖——但他都已經中了血契了,居然還能讓季牧如此防備,可見他絕對不是等閑啊!”
老白聽得一愣一愣的,詫異道:“你都是什么時候想了這么多?”這可真看不出來!
“我還沒說完呢,”謝云渡摸摸青年身上雪白的裘衣,道:“雖然現在這大冬天的,但修行者誰還怕冷啊?你看他又是裘衣又是暖爐的…要知道就算修為被封也自然護體,本來絕不至于畏寒的,可見他一定傷勢相當重了。但從外表卻看不到一絲傷痕——肯定是假的!”
老白忽然沉默下來。毫無疑問,他也想到了什么。
“而且季牧他們給他用的東西都是我們這些人平常都不會用的,所以是新準備的——而且準備得還挺精細,”謝云渡越說越篤定,續道:“季牧可不是會發善心的人,所以只能是季牧太看重他了…甚至潛意識是有求于他的!”
“老謝,我怎么忽然覺得你有點兒可怕啊!”老白喃喃了一句,道:“如果真的是…你還有別的辦法確認嗎?”
謝云渡深吸一口氣,按捺下心中忐忑,伸手去探青年的腕脈。
老白在一旁屏住呼吸等著謝云渡說話,結果半晌沒音兒,被他急的干脆自己化成了人身——卻是一個渾身雪白、雙瞳淡藍的小童子,直接拿自己白生生的小肉手抓向了青年的另一只手腕。
結果這一抓,他自己也好久沒動靜,半晌與謝云渡對視一眼,不知該是慶幸還是失望。
脈象很正常,或者說——是太正常了,摸上去就是普通傷勢后的普通虛弱,與這個身體的氣息完全相符,不漏破綻。謝云渡與老白想找出一絲熟悉的痕跡都不能。
“說不定真是你多心了呢。”老白說。
謝云渡心情有些低落,道:“可能吧。”
正這時——
原本一直對外界毫無反應的青年忽然微微一掙,眉宇浮現痛苦之色,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
“你做了什么?!”
謝云渡與老白同時脫口而出,抬頭看向對方。
“…不是我!”
——再次異口同聲。
謝云渡一怔,心里猛然沉了下去——肯定是季牧在用血契做什么!
但是想到也沒用。
只這兩句話的功夫,青年的情況便已急轉直下。
謝云渡眼睜睜看著他眉心刻痕迅速漫上鮮血,沿著眉骨往下滾落,劃出斜斜一道刺目紅線。仿佛是因為難以忍受的疼痛,他下意識想要用手攀住什么東西;謝云渡連忙把手臂遞過去,卻感覺那只手輕得幾乎毫無力道,就像他哪怕用盡全身氣力掙扎,也只是如此了。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謝云渡慌了神,但老白更沒辦法。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把青年身子支起,謝云渡分出一只手按上他后心,想盡量替他穩定氣息;下一刻卻驀地僵住——
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青年的整個身體仿佛被看不見的迷霧籠罩,謝云渡此刻明明已經將掌心貼在他后心,卻根本感覺不到他的真力流轉,只有一片空無。這種情況下,謝云渡又怎敢冒然將自己真力灌輸進去?那不壞事才怪了!
“果然是假的!”老白這時也發現了,驚叫道:“他現在氣息這么不穩,脈象居然還與剛才一模一樣!”
再高明的幻術也絕不可能將一個人由內到外徹底變成另一個人,總有破綻。
但謝云渡此刻已顧不得想那些了。
青年眉心的血液仍在往下滴,謝云渡卻發現他的神情有了細微的變化——剛剛猝不及防之下顯露的虛弱已經盡數隱去,肢體動作也極盡克制,若非他額頭不斷滲出的冷汗,謝云渡幾乎要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
——但這說明他仍是有意識的。
“你,你能聽見我說話嗎?”謝云渡附在他耳邊反復地問,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到了現在,他的情況明顯已經比之前還不如了。
“怎么辦…怎么辦?!”謝云渡幾乎把牙關咬出了血,狠狠一拳砸在地上,低吼出聲:“季牧我操丨你媽!”
“他是逼我們把…把他送回去。”老白低聲道。
謝云渡紅著眼恨聲道:“做他的春秋大夢!”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死死攥緊,指甲掐進肉里也不自知。
難道真的就只能遂了季牧的意,就這么把人送回去?謝云渡只要想想,都覺得難以忍受。但如果不送,難道就這么看著人白白受苦?但如果送他回去,也只不過是求這片刻安寧,要是一直這么下去…
自古戰場開始到現在,謝云渡已不知多少次痛恨透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而這一次他依舊別無選擇。
時間回到片刻之前。
在認清自己不可能追上謝云渡他們之后,季牧反而一點兒也不氣了,因為他有的是法子讓他們自己乖乖回來。
“陸啟明,你居然真的敢走?”季牧自言自語著笑起來,眼底閃過一抹陰森,“這可是你逼我的。”
話音落時,他毫不猶豫地動用了血契最重的那級懲戒。
墨嬋追趕過來,一看他神情便暗道不好,脫口連聲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輕重?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真會死的我不是開玩笑!”
“死就死吧。”季牧轉過身,冰冷一笑,“要么回來,要么就去死,沒別的。”
墨嬋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看出季牧是認真的。
她只覺得心里一陣無力,喃喃道:“這次…唉!這又不是他能決定的!”
“那又——”
一句話沒說完就生硬地頓住。季牧停了很久,才磕磕絆絆地續上了:“…怎,怎樣。”語氣卻已經弱得快沒音了。
墨嬋從沒聽過季牧用這種聲音說話,訝然抬頭,便看見季牧呆呆站在原地,臉色變來變去,漸漸融成一種混雜著詫異、恍然、羞惱又心虛的古怪表情,整張臉都微微漲紅,之前的狠絕頃刻間蕩然無存——墨嬋簡直要以為這季牧是被人掉包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
墨嬋快要好奇死了,這會兒卻只能等著。
季牧正在用神識與陸啟明傳音;準確的說,應該在是聽他說話——因為剛剛就在陸啟明問出第一句話之后,季牧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問的是:“那邊的事都已經結束了?”
當時季牧就是一怔,皺眉,“什么這邊那邊?”
“你回來多久了?”陸啟明的聲音有些無奈,道:“我不知道。”
季牧徹底茫然了,“你到底什么意思?”接著他瞳孔微聚,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你…你感覺不到外面的事?怎么你也…”
季牧腦海中浮現的是之前戰斗中自己第一次使用神通后出現的異樣。
那時他的所有感知齊齊消失,他無法與任何人交流,除了陸啟明。后來陸啟明幫他解決了那個麻煩,但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季牧卻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此后再用神通時百無禁忌,再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難道…
所謂的方法,其實只是陸啟明把神通反噬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季牧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么,猶猶豫豫才問出了口。
“對,當時沒有別的方法。”陸啟明粗略解釋了一遍原因。
“你…”季牧其實沒聽進去,只道:“你還能恢復嗎?”
“可以。不過還需要一些時間。”陸啟明淡淡道:“如果你不給我找麻煩,就還能再快點。”
季牧這才意識到血契的懲誡還在繼續,連忙在這邊漲紅著臉停下。誰叫陸啟明聲音那么尋常,什么異樣都聽不出,他剛剛都忘了這回事了!
對不起三字在喉嚨間過了一遍,還是被咽回了下去。季牧懊惱道:“你下次能不能早點說!”
陸啟明隨口應了,復問:“之前那一會兒發生什么事了?”
現在想來季牧覺得有些難以啟齒,郁郁地道:“謝云渡過來搶了你就走,現在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陸啟明了然,這沒什么好吃驚的。他道,“你既然用了血契,他看見就一定會把我送回原處,等著便是。”
“是嗎?”季牧皺了皺眉,又想起一事,疑心道:“那我現在停了懲戒,他豈不是以為僥幸沒事,又要走遠?”
“要不我還是…”季牧猶豫著道:“陸啟明,你還能堅持多久?”
陸啟明問:“你是問我能受懲誡多久而不死?”
季牧就是這樣想的,但也覺得不太好直接說是,就悶悶地嗯了一聲。
陸啟明看了一眼識海中被困在血契印記之下的承淵分魂,神情有些玩味,語氣則依舊沒有起伏,平敘道:“要想魂飛魄散那還是很難的,至少要三天三夜的功夫。只說肉身死亡的話就短很多,需要大概一刻鐘——這時間其實倒是夠的,不過我在這邊維持幻術也需要耗費力氣的,你若再繼續五個息的時間,謝云渡他們就會看到我的真身。”
季牧莫名覺得有些難堪,裝作不甚在乎地道:“那就算了唄…你還有多久能恢復感知?”
陸啟明道:“馬上了。”
“那好,”季牧回答得很快,“到時你告訴我位置,我就去找你。”
身周暖而無風,這在深冬的此時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陸啟明睜開眼睛,看到了兩張難掩驚惶的面孔,是謝云渡和一個…白發藍瞳的孩子,想必就是白虎化出的人身,沒想到是這個模樣。
“嚇著你們了吧?”陸啟明聲音中帶上極淺的笑意,語氣柔和,“麻煩扶我起來。”
“好…”謝云渡呆呆地看著他,下意識先應了聲,然后才徹底反應過來,連忙伸手墊著他脊背,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坐起來。
陸啟明不由莞爾,道:“其實還不至于這樣。”
謝云渡嘴唇動了動,沒能說出話來。
陸啟明收回目光,旁若無人地給自己搭了腕脈,自納戒中取出常用的金針,手指試了試力道;復又換為銀針,抬手刺入耳后穴位,引了瘀血出來,拭凈。
謝云渡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看著他銀針收回的耳后,依舊是一片虛假的干凈,連最細微的針孔都看不見;他已經不再掩飾這是幻術了。
“你能告訴我,”謝云渡近乎乞求地望著他,“你到底是誰嗎?”
陸啟明微微仰頭吞咽下一枚赤色丹藥,停了一會兒,平靜道:“我不愿騙你們,所以不要再問了。”
一瞬間謝云渡就耗盡了全身氣力。他目光掠過陸啟明眉間,旋即又痛苦地避開,咬緊牙關,“…我不信!”
陸啟明只是一笑。
他側頭看向身邊的小童子,打趣道:“這也算是第一次見面了,這位‘小白’怎么稱呼?”
“是‘老白’。”小童子糾正說,看見他笑,便又嘆氣道:“不過現在嘛…小白就小白吧!”
陸啟明抬手摸了摸他柔順的雪白發絲,微微笑道:“也挺好的。”
謝云渡看著這一幕,猛地轉過了身。
沉默很久,他勉強壓著聲音問:“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沒有等到陸啟明回答,謝云渡自顧自道:“你一定已經有完整的計劃了!還有哪些是我能做的?這次我絕對不會再弄錯了…絕對不會!”
陸啟明嘆了口氣,笑著道:“人最難得自在。你們能跳出去,就不要再進來。”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我,我真的…!”謝云渡恨不得抓住他的肩膀大聲質問他,最終卻只能讓自己重新平息下來。
謝云渡轉回身望著他,手指慢慢覆上劍鞘,一字字道:“等季牧來,我就殺了他。”
陸啟明道:“季牧不能死。”
“為什么?!”
謝云渡幾乎是吼出了這句話,而話剛一出口便又后悔。他低頭拿手覆住眼睛,無聲道:“…對不起。”
“我到如今,是因為表面上的這些人嗎?”陸啟明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淡淡道:“一個季牧死了,還會有無數個季牧等在后面。只要承淵仍在,就永遠無法結束。有什么用?若殺了季牧就當做報仇,那未免也太懦弱了。”
“我知道…但我就是,”謝云渡近乎微不可聞地道,“就是,太難受了。”
陸啟明隨口玩笑般地道:“你就當都是假的吧。”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忽而道:“我還缺一味藥材,不知你那里有沒有。”
謝云渡聽了,未等他說完,就將納戒里的東西全部掏出來擺在地上,道:“全都給你!”
陸啟明輕笑了聲,視線一掃,信手挑了幾樣拿著,示意他將多余的收起,“這些還是你自己留著。你們兩個在外圍走,總有用到的時候。”
謝云渡正要再勸,眼角余光卻忽然掃到一處——它與另一件謝云渡本有之物看著極為相像,換了任何人都不會注意;但謝云渡對自己納戒的所有物太過熟悉,一眼就發現了那是自己原本沒有的東西。
謝云渡立刻意識到了,不動聲色地將所有一齊收起,心弦繃緊。陸啟明用這種隱晦的方式向他傳遞什么,豈不是說他們周圍還有其他人在盯著?謝云渡瞬間就想到了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
但與此同時,謝云渡終于心中稍定。既然陸啟明依舊防備著承淵,就說明他那里仍有著承淵所不知道的事在發生。謝云渡說服自己,他應該等。
陸啟明知道他已意會,便微微一笑,道:“你們這就走吧。”
謝云渡呆住,看著他。
陸啟明平淡道:“季牧他們馬上就要到了。你們若繼續留下,會給我帶來麻煩。”
謝云渡依舊沒有動。
陸啟明有些無奈,低道:“走吧!”
“我…”謝云渡緊緊握著拳,猛地喘了口氣,顫聲道:“求你了,我做不到。”
謝云渡告訴自己要等、要等、要等,但要讓他眼睜睜看著陸啟明繼續被季牧那種人那樣對待…他是真的真的做不到!
“你就當做不知道,”陸啟明道,“就像今日以前一樣。”
“…那怎么可能?!”謝云渡簡直快要瘋了。他甚至從不敢開口去問陸啟明之前經歷過的任何事,為什么會這樣?如果他沒有把劍道給他,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啟明,啟明!”謝云渡抓住他的手腕,急切地道:“你跟我們一起走吧,好不好?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過去了,什么都不要管了!咱們去找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好好養傷——一定能找到的!”
“等古戰場一結束,”謝云渡笑著道,“咱們就回桃山——我們桃山山靈水秀,果子也好吃,什么都好,最合適修養了!而且誰也管不了我們桃山的事,到時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樣都行!…就這樣,好不好?”
“好啊,”陸啟明眼角眉梢都帶上笑意,真心實意地道:“等古戰場結束,我就跟你去看看。”
謝云渡咬著牙不說話。
陸啟明并指向上,笑道:“我保證。”
謝云渡的手頹然落下,又抓住他的袖口,喃喃重復道:“真的,求你了。”
陸啟明垂下目光,道:“別讓我為難。”
“…好。”謝云渡用力閉上眼睛,站起身,誓言一般地低聲與他說:“再也不會了。”
童子化身白虎,低頭蹭了蹭陸啟明的手。
陸啟明笑了笑,抬目遠送。
一人一虎沉默離去,未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