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能得到的東西與他本身所擁有的氣運總是相通的,多者多得,少者少得。
那若有人的氣運在一夕間歸零呢?
——則將再也無法承擔過往所得的重量,擁有的東西崩如堤潰,處處敗退,直至一場空。
電光火石,任何人都來不及反應的時刻,此處結果已落定。
漆黑刀鋒輕易切開艷零胸腹,季牧順手剖出她丹田處的妖丹,神色自若地將之仔細收入了玉盒中封存好。
靈氣光點剎那散盡,女子的身體隨之化為一只白狐,無聲向雪地跌落。
砰的一下。
所有人瞬間驚醒,卻依舊是一片死寂。無數目光注視著那個旁若無人地擦拭著玉盒血跡的少年,呼吸微滯。
近有許多年,武宗靈盟對峙各有得失,而真正站在神域頂端的修行者卻常常屹立不倒。
艷零倒下的那一刻,很多人看到的不是一人之死,而是又一個腥風血雨時代之將來。
沒錯。人們恍惚想起,他們正是生在一個新的萬年、衍紀交替之時,戰爭必將開始于渡世者到來的那一刻——
原來早已開始了,晚了一步的是他們。
打破這場寂靜的是秋澤。
短暫的驚愕過后,他立刻運轉身法——
風起衣過一瞬間,秋澤自季牧身旁搶出了艷零的尸身,退守一段距離,回身。
此前的戰斗秋澤絕非優勢,誰都能看得出他身上有傷,氣息微微不穩,整個人都顯得狼狽。但此刻的他卻出奇地平靜,只身抱著白狐停在原處回望,抬眼對上季牧的視線。
季牧隨意將沾了血跡的帕子丟開,將干干凈凈的玉盒收入納戒,也看著他。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將要說什么;但沒有。
季牧笑了一笑。秋澤則在同一刻沉默轉身,帶著白狐飛身離去,一路踏雪無痕,幾息即消失于視野盡頭。
這時一些人才發現,青衣隱在畫境中若有若無的身影已徹底不見,而遠方各處靈盟修行者所在的山崖,此刻也早已空無一人。
武宗眾人面面相覷,一時嘩然。
有三靈族坐鎮的靈盟在神域地位從無動搖,但凡有爭端,靈盟永遠是態度更強勢的那一方,何曾會像這次一樣、不出一言便默默退走?
武宗的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有陰謀;而再想,一直有靈盟宇文靖陽已然隕落的傳聞,而同時進入古戰場的鳳玉衡也始終未再露面,莫非他們竟都…
念及此處,許多人心中一跳,眼神交換間暗流涌動,看向季牧時都帶上了幾分連自己也未意識到的熾熱。強者為尊;今日季牧所展露出的,已足以讓人一時忘記他過去的聲名。
人群之后,楚鶴意將這一切收入眼底,看向季牧的目光里透出沉色。
艷零之死只是小事,他必須弄清楚今日這層出不窮的變數究竟是何原因。
承淵逼迫自己為他做事的同時,楚鶴意也得以知道了許多他人所未知的秘辛,比如古戰場中的所謂神通遺跡皆是承淵手筆,比如永寂臺的真正用意之所在…楚鶴意原以為再沒有人會比他知道更多。
靈盟的那幾人本不該會提前得到神通,本不該會那么快達成一致,更本不該懂得利用神通破壞永寂臺的現世——從第一處疏漏開始,進展步步不順,直到將他籌劃已久的布局徹底推翻,以至于全然為人作嫁,最終一切好處統統歸了季牧!
而季牧的突然出現更是有大問題。楚鶴意慣于縝密,自然不會錯漏與季牧有關的信息,所以他才能肯定,季牧的噬骨釘之傷絕無可能短時間內痊愈——然而他卻又錯了。
這一切的不妥給楚鶴意的感覺極度不好,就好像有一雙未知的眼睛始終隱藏在身后,將他的分分毫毫看得徹底。
沉思中的他沒有留意,他將視線停頓在季牧身上的時間已經太長了。
“楚兄這像是…”季牧轉過身子,似笑非笑回望過去,慢悠悠問道,“有話要說?”
楚鶴意收回心神,輕描淡寫一笑,漫步走上前去,兩側人群自然分開。他停步在季牧面前,淡淡道:“今日倒是多虧了季小公子來的及時。”
季牧從中聽出了諷刺,挑了挑眉,“怎么,不忿得了神通的人是我?”他帶著笑說:“我可是千辛萬苦地替你解決了艷零,你卻怨上我了?”
聽他咄咄逼人,楚鶴意未置可否,目光上下掃視了他一通,意有所指地低笑道:“我只是欽佩你手段了得,神通用得百無禁忌,也絲毫不擔心反噬的后果。”
楚鶴意果然對這神通知之甚詳!季牧瞇了瞇眼,心神卻不由得順著他的話想了去。動用運輪后的反噬是陸啟明替他解決的,當時竟是瞬間便消除了的,也不知他在那邊究竟做了什么…
正思忖間,季牧余光卻倏然間見紅光一閃,接著便是一道長鳴沖天而去——
赤焰令引,千里召急,無所不應。
——就在季牧稍稍分神的一瞬間,楚鶴意竟毫無征兆地動用了赤焰令!
季牧神色一冷,心下生出幾分近乎荒誕的凜然——這可是武宗在外的最高急令!一旦動用,一切武宗所屬修行者,方圓千里內都必須趕至,否則便將視同背叛…楚鶴意他到底想干什么?
正當季牧驚疑時,卻見楚鶴意朝他露出一個極淡的冷笑,傳音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誰嗎?”
剎那間,季牧心臟一跳,右手猛地摸上刀柄。
楚鶴意微一挑眉,眼簾旋即垂下,遮住短暫的訝異與沉思。
而在季牧動作的同一瞬間,站在楚鶴意身邊的人皆不由警惕,目光齊齊盯在季牧主仆身上。
喬吉渾身力量驀然緊繃,側身擋在季牧前面。
季牧臉色沉了沉,忽然意識到自己剛剛犯了一個錯誤。
一山的距離對于修行者們不算什么。只這片刻時間,其余人已陸續趕至。
神夢宮鈴子一行人距離此處最遠,卻是最早到的。有心人便注意到了,鈴子實則在楚鶴意動用赤焰令之前便已經動身,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
飛鳳簪化成偌大的雕花畫舫,金樓玉樹,極盡奢美。畫舫一路斬開風雪瞬息而至,懸停半空未落。華服盛裝的女子倚坐高樓,笑意盈盈,卻是遙作壁上觀。
緊隨其后便是無極劍宗江守。他慣常獨行,只一人一劍侍,來去無忌。
天闕李素一行人稍緩。他來時僅有一家仆隨行,與江守相似,而現在卻已不知覺在身邊聚起了數十人同行,儼然已與楚鶴意平分秋色。可見自古戰場以來,李素雖行事低調之極,卻并不止于獨善其身。
這些便是內境中隸屬武宗的近乎全部的人。
季牧在這極短一段時間里想了很多。楚鶴意傳音的那句話,是他反應太過激了。此刻再想,季牧可以肯定楚鶴意有九成可能是在詐他,否則楚鶴意大可以直接指認。怪只怪他潛意識中過于在意陸啟明這件事,才會在那一刻忍不住露出端倪。
季牧暗自懊惱,他知道楚鶴意一定看出不對了。好在陸啟明的幻術無人能夠識破,只要以后再謹慎幾分,楚鶴意再如何懷疑也無用。
想到這里季牧便已經放下心來。除此以外余下皆小事。
“只不過是在你前面得了個神通,就值得這等興師動眾?”季牧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挑眼看他,不屑道,“之前在這兒的可只有我出手救你,而你就準備這樣回報我?”
江守等人聞言不由皺眉。這里發生了什么他們都是清楚的,但若是楚鶴意就因為一時心氣不順就隨意動用赤焰令,那么他們對這個人的評價恐怕就必須變一變了。
而楚鶴意流露出的卻是恰如其分的訝然,無可奈何道:“季公子這話從何說起?神通本無主能者居之,更何況季公子此前又仗義執手,我又怎可能…”
季牧一愣,臉色唰得沉下,心中怒極。到了此時他還有哪里不明白的,自己這回是被楚鶴意狠狠陰了一把!
原本,這些神通傳承是在何時開始、大陣何時啟動,他季牧又在何時出現、何時奪取楚鶴意的神通,乃至殺一人以作震懾,看似巧合演變,實則卻是早已設計好的——季牧自是不擅長這些,但他讓陸啟明替他推演,便無一疏漏。雖然中途使用神通后稍有差錯,但總體言之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季牧知道自己之前傷勢拖得太久,以至于其余人都不再把他視作威脅。所以他需要的,便是讓一個全新的強大形象破除舊物,牢牢占據所有人的腦海。在這個古戰場,他必須站穩一席之地。
原本一切都順順利利——本該如此!但楚鶴意之前用傳音詐他,又故意神態行事引他誤會,苦心積慮算計他的反應——剛剛那番做作一處,竟襯得他季牧像個不依不饒、無事生非的小性,反而楚鶴意好像在犧牲自己顧全大局一樣!
季牧之前千辛萬苦聚起的氣勢,非但被楚鶴意打散大半,還又被他反壓下一頭。
季牧簡直恨的發瘋;但是現在發作,又豈不是更加坐實了這人的那些陰陽怪氣?!
“現在怎么辦!楚鶴意這個小人!兩面三刀!”季牧氣得給陸啟明連連傳音,“我一定要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出什么事了?”陸啟明打斷問道。
季牧怒道:“你怎都不關注我這里發生了什么!”沒辦法,他又把剛剛的事快速重復了一遍給陸啟明,著重形容了楚鶴意又何等無恥。但打了這么大一個岔子,季牧倒沒有剛剛那么氣狠了。
說到最后,季牧稍停了,煩悶道:“是我搞砸了。”
“不算什么大事。”陸啟明簡單道:“他接下來估計要提議聯合,你想想如何應對。”
季牧道:“我知道了。”卻再追問,“那我又該怎么做?要阻止他嗎?”
陸啟明答:“不必壓抑性情,你想做什么,隨意去做就是了。沒有什么是不能解決的。”
季牧聞言頓住,一瞬間豁然開朗。再看楚鶴意時,非但不氣了,甚至還有些想笑。
發生在神識之間的交流轉瞬即過,不被他人所知。在楚鶴意看來就是季牧在一瞬間的暴怒后迅速冷靜下來。他不禁暗自驚詫,莫非季牧真是不同了?那還真是新奇。
“…是怪我沒說清楚,我還以為之前的事已經過去了。”楚鶴意無奈笑了笑,跟著語鋒一轉,正要說別的,卻被季牧冷笑著打斷。
“那你以后可千萬記住把話說清楚、說明白。”季牧不準備再吃他這個啞巴虧,徑直還道:“否則你剛剛傳音給我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我還以為你是要惱羞成怒、編個莫須有的罪名把我殺了呢。”
楚鶴意瞬間愕然。他是真的沒想到季牧就這么直接說出來——尤其是在他已經看出來,季牧是真的有問題的情況下。
見對面人笑容僵住,季牧心中總算暢快了,卻也知道見好就收。他環視一周,微笑道:“既然剛剛是個誤會,那我就真的很好奇了——你動用赤焰令把所有人召集起來,究竟是有多重要的事要說?”
“不錯。”季牧話音剛落,江守便冷冷開口:“有話說話,有事說事。”
這次輪到楚鶴意被反將一軍。若是開口解釋,仿佛陷入無休止的瑣碎爭辯,而不解釋,則又如先前季牧的境地一樣了。
楚鶴意心知如此,卻也只是一笑置之。他畢竟不是耿于一時意氣之人。有固然是好,無有也便罷;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我要說的,諸位也該看到了。”楚鶴意開了口,笑意疏淡,“靈盟的所有修行者早已經匯合一處,我們難道要等著被他們各個擊破嗎?”
季牧聽到他說的果然與陸啟明料想一樣,不由一哂,心里更覺楚鶴意此人也并沒有看起來的那般高明。他笑盈盈地刺了一句,“聯合那不是早晚的事么,不過…你做主?”
楚鶴意已無意掩飾自己對季牧的不喜,多半個眼神都欠奉,只平靜道:“就我而言,自然是認為聯合于武宗更為有益。雖然靈盟在這里已經損失了宇文靖陽與鳳玉衡兩大戰力,但他們那一位圣使卻頗有些莫測,不容小覷。”
“已經損失?”李素重復了一句,問道:“你能肯定?”
“宇文靖陽之死毋庸置疑。”先答話的卻是江守,畢竟當時那一幕是他親眼所見,“至于鳳玉衡,內境后再沒見過。”
眾人一相合計,發現確實無人再見過鳳玉衡的蹤跡。
“人我也未見過。”自畫舫上傳來鈴子懶洋洋的聲音,“不過嗎,我倒在一處山谷發現了些他與誰交手的痕跡,可見至少還是進來過的。”
季牧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江守追問:“與誰?”
鈴子單手支著下巴,輕笑道:“不認識呀。”
其他人聽了她這回答便不再在意,楚鶴意聞言卻眉梢微動,聽進了心里。整個古戰場之中能與鳳玉衡對抗、而鈴子又不認識的,總共又能有幾人?
鈴子在樓閣上將幾人神情收入眼底,視線在楚鶴意身上定了一定,頗覺無趣地哼了一聲。
“人未必死,但也不會再出現了。”楚鶴意一句話結束了眾人的討論,不待他們繼續追問,只轉而道:“另有一事,我認為也比較重要,關于靈盟新出現的那位‘圣使’。”
季牧聞言皺了皺眉。他只記得那一天風雪甚大,青衣來了又走,卻好像并沒有發生什么重要的事。說來也怪,他記憶向來很好,但那時的場景卻記得模糊,許多細節都遺失了…想必就是那青衣做的鬼。
他正想著,便聽楚鶴意繼續道:“此人有些意思。他一直化名‘青衣’,原名未知。就在約一年以前還是個毫無修為的普通人,就一直生活在這世俗界的中洲。”
李素沉吟道:“傳功灌頂?一年…以畫入道也不可能。”
自古皆有頓悟入道、一步登天的傳奇,但那所謂的“天”也不過是大周天。而看那靈盟圣使的修為,分明比他們還略高一線。
“這暫且不說。”楚鶴意微一笑,道:“最重要的是,青衣此人與陸啟明多年熟識,關系密切。陸啟明曾對他有救命之恩…”
說到這里,楚鶴意忽然頓住,問道:“到了現在這個時候,陸啟明這個名字,應該沒有人還不知道吧?”
他既然是這種問法了,周圍的人無論是真曉得假曉得,這時也都不便問了。
而季牧聽了楚鶴意說的,只覺心頭剛散開的怒氣轉眼又聚了起來——關于青衣的這種種,他居然從沒聽陸啟明說過!更令他氣的是,他本以為陸啟明這時總該向他解釋了,但是卻沒有!
季牧冷冷道:“你是如何知道得詳盡至此的?”
他問出聲的同時,鈴子也瞥了身邊盛玉成一眼,盛玉成只有訕笑。他雖然同樣是中洲人,與陸啟明也能算上兩分交情,但卻對青衣一無所知。
那么楚鶴意又是憑何知道的?
楚鶴意卻根本就沒有向他們解釋的意思。
他環顧一周,道:“我知道未必人人都愿意聯合,所以我才先說了我目前知道的,以免信息不對等、對上靈盟時候出現差錯。可惜我一方能力仍是有限,這些就是目前的全部了,其余譬如神通傳承開啟的時間巧合、靈盟為何能先一步熟悉神通、承淵與陸啟明又身在何處…等等這些問題,都仍然是毫無線索的。”
“這也是我建議聯合的主要原因。”楚鶴意坦然道:“我們這些人之擅長各有不同,如能集眾人之力,當好過分兵他途。諸位意為如何?”
“我們加入。”李素最先,回答干脆了當。
他天闕之李氏雖在神域頗有盛名,但終究是一姓之家族,與上清宮、神夢宮這些勢力本質不同,李素便無可能作為武宗此行的主事人。而他一開始要求便只是足夠的地位與話語權。
李素一應,便已經匯聚起了武宗中的絕大多數修行者。
楚鶴意頷首,目光望向江守。
江守修無情劍道,許多事并不在意,只選擇最簡而易的路。他看著楚鶴意道:“我會與你們一起,但不可能聽從你或任何人。有必要時我會出手。”
楚鶴意一笑道:“我會為江兄準備一清凈處。”再挑眉望向浮空畫舫,雖已知答案,仍抬聲問:“鈴子姑娘呢?”
“我就不了,真有事再過來也來得及。”鈴子笑了笑,捉狹道:“你們這些個大男子慢慢商量著吧,我與七夕再偷閑幾天——七夕,你可答應我不?”
被鈴子點了名,七夕緩步抱琴靠近,周圍人才恍然驚覺。他們都知道她方才在此以琴音輔戰,本應都記得的,但在琴音停下后卻皆齊齊忽略了她的存在。
七夕走出來,又回頭看了季牧一眼,終還是應了鈴子。她知道鈴子忽有此言是因為荀觀的囑托,她不能辜負公子的心意。
季牧始終對她視若無睹。到了此時,武宗最重要的幾個人中,便只有他未有明確表示,而楚鶴意也恰隔過他未問。
“怎么,”季牧微微冷笑,挑眉道:“不準備邀請我了?”
楚鶴意笑容淡了些,道:“季小公子不是一向逍遙無拘、隨性隨行嗎?”
“幫人幫到底嗎,”季牧笑道:“想必楚師兄還有要用到我這神通的時候,離得遠怎么行?”
楚鶴意淡道:“既然想來,便無不可。”
“那就這么說定了。不過在那之前…”季牧笑瞇瞇地道:“我還要先接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