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激活的一瞬間,周遭一切被盡數隔除在外,唯有玄之又玄的力量自掌心符陣流淌入身體。
季牧驀然間生出似曾相識之感,心中動念,隨即放開心神,主動與遠處的另一端相連。
沉默片刻,季牧問那人:“你可看得到?”
陸啟明手指頓住,眉峰微微上揚。
墨嬋敏感地把視線移到他身上,湊到陸啟明耳邊低聲問:“怎么了?”
陸啟明輕一搖頭,抬指抵住眉心,閉著眼睛道,“那邊的事。”
墨嬋便會意。她下意識抬眼望向遠處戰場中心——
潔白的花雨尚未徹底歇;艷零阻止無望后,只能回身助秋澤對付喬吉;上清宮一派的修行者則重新聚集在楚鶴意身后。唯有季牧所在的方寸之地平靜無礙,仿佛周圍亂象與他無關。
墨嬋瞧不出有什么,隨口帶著幾分調笑問道:“季牧遇著麻煩了?”
她沒猜對。
就連陸啟明也未想到,季牧會忽然將那神通同時傳與他知道。
閉上眼睛,神通的傳承即清晰地顯映于識海之中,每一道規則流動的軌跡皆依次浮現,仿佛陸啟明此刻也正在那符陣之中接受著傳承一般。
盡管并非真正的傳承者,但對陸啟明而言,只看過這一遍便已完全足夠了。
此門神通名“運輪”。
氣運本為玄妙不可言狀之物,而持此神通者卻可看透氣運、更易氣運,乃至移天換運,動搖整一界的氣運流轉——只不過后者卻不是等閑能夠做到的,即便擁有神通,也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承淵在此地設下的九種神通各有不同,陸啟明雖不曾經手,但大致如何都是心中有數的。
其余八種各有利弊,就當做尋常傳承也便罷了;唯獨最重要的這門“運輪”,得之必無幸事,再如何威力無雙,最終也不過是使永寂臺現世的犧牲品。這種東西,陸啟明自不會讓楚鶴意去沾染。
些許思緒一劃而過,期間只略了瞬息。陸啟明重新睜開眼睛,淡淡傳音道:“收心。別誤了傳承。”
隱約聽見季牧輕笑一聲,似是說了:“若是誤了,你再講給我聽不也一樣?”但終還是安靜下來,不再多話。
傳音到此處便徹底散了。
陸啟明不再留心其他,反倒是對剛剛看見的傳承多了幾分深思。
九種神通皆需利用規則之力,對普通修行者而言,他們唯有得到傳承灌輸才可能使用,單憑修習感悟毫無用處。
而陸啟明則與他們完全相反。
他是憑本能調用規則之力,先前幾乎不懂任何技巧,即便后來拘了承淵一縷分魂反復逼問,所得也不過杯水車薪。在這般情形下,這九種神通,倒是意外地成了他得以參照的九本書。
如季牧得的這“運輪”,便是絕佳的一冊氣運之書。
陸啟明動了動手指,回憶著剛剛看到的細節,簡單勾描出了一個小小氣旋,把玩過了又散去。隨手做著這些,陸啟明忽一冷笑。就將這些法門擺明了任由他學,承淵還真是有恃無恐。
這邊墨嬋本想說什么,一覷他的神色,下意識就不敢隨便開口了。她跟在陸啟明身邊這么多天,極少見到他這樣不加掩飾的厭色。
陸啟明卻又將目光轉向了她。
那目光十分奇怪。墨嬋覺得陸啟明似是在看她,又似不是;那目光有時很冷,有時又極溫和,使得她愈發無所適從起來。
而正當她終于忍不住要問時,陸啟明又忽而笑起來。他現在是用幻術幻化的另一幅面孔,充作不同的身份,或許正因為此,神情言語也不如平時的內斂壓抑。此時見他展顏一笑,墨嬋腦海竟忍不住浮現了芝蘭玉樹四字;尤其在她又明明知道這就是他的時候。
墨嬋莫名覺得臉頰有些熱,想抬手扇扇風又怕太刻意了,只能強行去讓自己回想起剛剛說到哪里了,結果又想起剛剛什么都沒說。
這一來二去地,墨嬋自己就真有點兒生氣了,板著臉問道:“你笑什么笑!”
陸啟明哪知她在想些什么,不過若只這一個問題,倒是不必瞞著的。左右等季牧回來也會知道。
“季牧所得的那一門神通能夠觀人氣運,”陸啟明傳音與她,道:“剛剛我是順道看了你的。”
墨嬋睜大眼睛,下意識就想說血契還能有這等好處,幸虧最后堪堪忍住,轉成了一句:“那…那我運道如何?”
陸啟明道:“挺好。”
墨嬋緊接著追問:“有多好?”
陸啟明收回目光,低聲道:“天資傲人,一路順遂,萬中無一…以后也會很好的。”
墨嬋就喜滋滋地聽信了,笑道:“正該如此,我早知道的。”
實則她若是仔細一想,這番話本是不必陸啟明來說的。畢竟天生便有上佳修行資質的人能有多少?兼具醫道天分的又有多少?有幸能拜神域大能為師有多少?能年紀輕輕就負盛名又有幾個?墨嬋既然能樣樣占全,本身的運道自然是遠勝常人的。
陸啟明沒有拿話誆騙她,只是隱去了些無關緊要的。
陸啟明在觀墨嬋氣運之時,若他心存殺意,看到的氣運便在一瞬間薄弱近無,若反之,他心中轉為對墨嬋的回護之意,她身上氣運則立刻隨之增加。皆說氣運關乎一個人一生的命數,卻能反復至此,方才惹得陸啟明發笑。
墨嬋自是不知陸啟明在想些什么的。她只是拿手指戳戳他肩膀,又開始好奇別的,問說,“那我跟他…”她朝著謝云渡那邊一努嘴,“——比較,又誰更好些?”
謝云渡聽出他們這邊在說他,雖眼睛忍住了沒往這邊瞟,耳朵卻早已支了起來。
陸啟明手指輕扣了兩下暖爐,一時未有言語。
確是他教會了季牧搶奪神通的方法,但那時倒是忘了謝云渡身上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陸啟明把己身劍道給了謝云渡,現在再看謝云渡身上氣運,即有一部分與陸啟明同源。待一會季牧得了神通回來一看便知,瞞是瞞不住的。
不過也無甚妨礙。
墨嬋卻是誤想了陸啟明沉默的意思,有些憤憤地盯了謝云渡一眼,嘟囔道:“…看來是沒他好了。”
二人對話間,陸啟明總是以傳音回答,是以謝云渡偷聽也只能聽到一半,這下被墨嬋瞪得滿肚子莫名其妙——只是他本就有意想找機會與這二人說話,當下就順勢往前蹭了好多步,厚著臉皮哎道:“墨嬋,你倆在說我什么哪?”
他倒是好生直接!
墨嬋既好氣又好笑,冷臉道:“靠這么近做甚,我們與你很熟嗎?”
謝云渡慣是這樣的性子,只要別人理他一句,他就能有十句百句在下面接著;也最最知道墨嬋雖冷聲冷氣,心里卻是沒有厭煩的。他眼睛余光觀察著一旁坐著的陌生青年,試圖找出破綻,嘴上依舊與墨嬋套著近乎。
“嗨,客氣什么,”謝云渡笑容燦爛,“咱們古九谷與桃山親如一家,你我就跟師兄師妹一個樣嘛!”
墨嬋冷笑,“師什么兄,誰會讓你占這種便宜?”
“沒,沒!”謝云渡一瞬沒猶豫就改了口,喊得親熱無比:“師姐,墨嬋師姐,有什么事兒咱一起商量唄!”
墨嬋眼角一抽,一時無言。
她轉頭與陸啟明傳音道:“你與他交情到底怎么樣?要沒那么好的話,我現在就配一劑藥毒啞了他!”
陸啟明知她這是戲言,只笑不語。
然而當謝云渡看見他的笑容時,心中卻驀一陣失落,只覺得他雖人在此處,但實際卻遠比天邊,任是誰也靠近不了。
也就是這一刻謝云渡才隱約意識到,無論眼前青年是一個陌生人或者真的是陸啟明——是他自己不愿相認,這個答案便失去了意義,謝云渡再如何追問也都是無用的了。
想通此處,謝云渡已心生退意,之前想說的話也不再說得出口,只是仍下意識追著那青年的目光往前望去。
中央戰場,季牧接受的傳承正在此刻結束,
季牧斂聚心神,徐徐睜開眼睛,一時定住。
類似的感覺他在不久以前已經經歷過一次,而此刻再次感受,仍覺神魂撼動,幾乎要將周遭一切盡忘了——
那就仿佛是長夜初破曉時的第一束天光,又如冰面乍破、巨浪滾涌,或是于極高處穿空破云、瞬息之間望遍整座天地——
世界劇變,就此不同。
他能看到世上每一處最精微的真實,能理解最玄奇奧妙的氣運的規則——那一切不可思議之物,就這么平白地擺在他眼前!
季牧一瞬間心潮澎湃到了極點,待平息時,則又漸漸體會到另一種復雜來。
他從很早就知道陸啟明能直接看到世間規則,卻并不理解那意味著怎樣的奇跡;直至此刻他才得以窺知一角,竟是如此地…
瑰麗而無情。
季牧癡癡然想著,幾乎要溺死其中。
正當這時他心中忽然晃過一個想法——
若是集這九種神通于一身,自己是不是就能與他一樣?
季牧心臟霎時狂跳。
念頭一起即一發不可收拾;季牧下意識提轉刀柄,倏然一剎在艷零身上定住,雙眼驟現瘋狂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