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草,灰蒙小雪,凍土與枯山。
長久以來都是眼前這一番荒蕪景象,任是誰都會日漸習慣,更何況季牧與喬吉從來都不在意這些。
秦門之后,即便用去一支青雀翎請墨嬋出手相救,季牧的傷勢也不可能立時痊愈。所以他們自古戰場以來有意避開人群,甚至最先進入內境,就是為了避免再生事端。對季牧而言,更危險的永遠不是環境,而是某些熟悉之人。幸而季牧應對這種情況早有經驗,除了最初幾日被七夕糾纏,之后便再沒遇過什么麻煩。
只是季牧身上噬骨釘仍時而發作,不久前就有一次,當時喬吉去探他腕脈,感覺他的手冷得像冰。于是當他們今日忽然發現了大范圍的戰斗痕跡以后,喬吉第一反應就是勸季牧避開。
季牧沒有理會。他一路走近戰場深處,仔細察看著周圍的每一個細節。喬吉無奈,只有快步跟上。
已經過去了不短時間,當時在此交戰的人早已離開,靈力散盡,氣息也無從追索,只有地面仍有余溫,雪落即融,露出大片顯眼的裸露土色。
“火系的術訣還是靈訣,”季牧抬頭望了眼四周支離破碎的山壁,思忖道:“該不會是…鳳玉衡吧?”
喬吉低聲道:“那另一方是我們武宗的人?”
“也不該,”季牧頓了頓,道,“若真是鳳玉衡,以他的地位,不至于親自對小輩出手。”
二人越往深處走,越是覺出這一戰之慘烈超乎他們之前估計。
“說不定,”季牧看著地上干涸的黑色血跡,微微一笑,“這會是一個難得的收獲。”
但是,當他們繼續往前走、終于追趕到時,見到的卻是一個意想不出的人。
前方。
那年輕人聽到身后漸近的腳步,緩緩轉過身來。
季牧挑眉,眼睛里閃過絲絲趣味。看到對方面容蒼白如雪,新舊血跡浸透全身,只在寒風中站立都搖搖欲墜…
他還從未見楚鶴意這般狼狽過。
“你的人呢?”季牧目光譏誚,道:“怎么把你一個人剩這兒?”
楚鶴意無奈一笑,道:“別提了,我現下連身到何處都沒弄清…幸好沒再遇見靈盟的人。”
“再?”季牧就問:“之前與你打的是誰?”
“你已經看出來了吧…鳳玉衡。”楚鶴意微微搖頭,嘆道:“之前遇見九代落難,關過他幾天,結果沒一會兒就被鳳族的找上了。”
季牧聞言微怔,神色微妙,又問:“哪個九代?”
楚鶴意多看了他一眼,也未隱瞞,直道:“弱的那個。”
季牧不由微笑起來,道:“看來在我錯過的這段日子,真的發生了很多事。”
楚鶴意道:“如果季師弟想聽,我可以一一說與你知道。”
“亂攀什么交情,”季牧笑意轉冷,只在原處上下打量著他,道:“想讓我救你?”
“…是,”楚鶴意微微苦笑,“現在這般情形,我一個人恐怕是很難活過去了。”
“我看也是,”季牧毫不與他客氣,淡淡道:“救你也不是不行,但可是要收夠報酬的。”
楚鶴意道:“應該的。”
說到此處,兩人遙遙對視,各存心思。自遇見后他們始終隔著不短一段距離,對對方的警惕不言自明。
季牧看了楚鶴意手指一眼,開口道:“納戒先給我。”
楚鶴意沒有動作,一笑道:“只要季師弟助我回到武宗,我便承諾做三件事作為報答,任何都無妨…這豈不遠比那些死物更值得?”
季牧似笑非笑,道:“任何事?”
楚鶴意道:“你覺得呢?”
“我倒是真有點欣賞你了…好,要我出手這可以,但前提要一個條件。”季牧微笑著盯住他的眼睛,說道,“我要封住你的修為。不要再想討價還價,現在你信不過我,我也信不過你,若連這點誠意也沒有的話,我就只能狠下心見死不救了。”
楚鶴意沉默片刻,終道:“可以。”
季牧一笑,抬步向他走去。
“公子,”喬吉上前,道:“我來。”
季牧正要隨手答應,卻聽楚鶴意立時道了一句“不行”。
“怎么不行?”季牧眼睛望向他。
“我知道他是獄典,”楚鶴意低聲道,“所以…”
季牧笑了笑,“你知道的確實不少。”他擺手止住喬吉,不以為意地向前慢步走去。
楚鶴意卻反而下意識往后稍退一步,身體微微緊繃。
“不要事到臨頭又后悔了吧,”季牧眼神捉弄,輕笑道:“可惜看起來你修為封不封都是一個樣了。”
楚鶴意默然看著,終是任由他走近。
季牧伸手扣住楚鶴意脈門,肆無忌憚地往他身體探入真力感知,旋即吃了一驚,“你傷真這么重?”
楚鶴意苦笑道:“不然呢?”
“那,”季牧緩緩笑開,“我可就不客氣了。”他眼中狠色一閃,真力已直沖對方丹田!
“就知道…”楚鶴意面上微露痛楚之色,嘴角卻牽起一縷反常的笑容。他分明脈門受季牧所制,而一剎那驀然爆發的速度卻竟絲毫未受影響;季牧只覺眼前一花,一只蒼白的手便直沖他咽喉要害而來!
某一瞬間季牧隱約覺出哪里似有不對,但未來及細思便不得不與他急速連過幾招。
季牧原本看楚鶴意接連退讓,傷勢又確實不能支撐,以為他已失去了抵抗能力,哪想他身法依舊能如此驚人,連番幾次都一直閃現在季牧身后出手,季牧眼前只看得到他的衣角…
等等!季牧心中驀然一驚,這衣料怎地看著如此熟悉?
“還愣著干什么?”
——正驚疑間,季牧竟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背后傳出!
“不用有任何顧忌,給我直接殺了他!”那人厲聲命令道。
——但這話卻根本不是季牧說的;而喬吉卻對他們二人間交錯的暗流毫不知情。
“是,公子。”應聲同時,喬吉已毫不猶豫地出手!
感受著后背急速逼至的勁風,季牧臉色驟寒,卻只能臨時變向閃躲——
原本以季牧身法足夠避開這一擊,然而他在提氣瞬間卻駭然發覺身體莫名虛弱得不聽使喚,肩頭一痛便已被喬吉拳風掃中!
季牧猛一口血噴出,勉強錯步退開,回頭一望卻心中更冷——
那里哪還有什么楚鶴意,有的只是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季牧——無論是氣息神情還是衣飾都與之前的他沒有任何差別,就連季牧自己都看不出任何破綻!
至于他——季牧掃了一眼自己周身上下——竟已在一無所知的時候被強行幻化成了剛剛楚鶴意的模樣!
季牧立刻張口欲言,卻意識到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再試傳音一樣失敗,最后居然連想從納戒中取出自己的刀都不行;而這時喬吉的攻擊已又一次逼至眼前。
好生厲害的詛咒!
季牧哪還不知自己中了什么招,可是此時情形卻絲毫不給他分辯的時機;無奈之下他只能勉強拖著虛弱的身體,憑借對喬吉招數的了解險險躲避。
而他們這次遇見的這一人,恐怕也根本不是什么楚鶴意…他到底是誰?!
季牧余光快速掃過,找中一個時機、對著那人便縱身撲去——
無論如何,此人身受重傷總是真的,否則根本無需行此險招。只要盡快將其殺死,任他咒術幻形再如何高明都是徒勞!
那人傷重到無力躲開,竟也沒有躲開;他只是在季牧撲至之前微挪了一小步,卻霎時間將季牧好不容易找到的完美時機破壞殆盡——就在季牧抓住他肩膀的同時,季牧自身空門亦已徹底暴露于喬吉的攻勢之下。
一時之間三人都雕像般凝定——
那假冒之人落在了季牧手中,季牧卻在后面喬吉的針對下微冒冷汗,喬吉則又顧及“季牧”不敢貿然。
“不用管我!”那人開口時儼然與季牧一貫的狠絕語氣沒有任何差別;他抬頭對上喬吉目光,冷喝道:“你直接動手!”
季牧心中已怒恨到了極致,一把就掐住了那人脖頸,正待狠狠用力,后邊喬吉卻同時瘋了一般撲殺而至!
深吸一口氣,季牧還是只能先選擇再次退讓。
季牧知道喬吉已經把他當做了楚鶴意,以他此刻狀態,一著不慎,說不定當真就要死在喬吉手中。
但他仍是小瞧了身上詛咒的霸道——
就在三人身形騰挪的間隙,季牧只覺經脈間真力陡然一空,根本來不及反應,已被喬吉全力一拳擊中后背!
原本控制在他手下的人瞬間被喬吉搶去、小心翼翼護在懷里,而口不能言的季牧卻又是一口鮮血噴出,詛咒與重傷交疊之下,他一時竟沒能爬起。
季牧勉強抬頭死死的盯著前面兩人,拼命沖擊身上的封鎖。
然而,在喬吉眼中,無力倒在地上的卻一直都是該死的楚鶴意。
喬吉正欲再一拳徹底解決了他,而懷中少年卻也撐不住地咳出一口血,眼睛一閉就昏了過去;喬吉心中一緊,只以為是之前楚鶴意在他身上留了某種暗手,立即便運轉真力、像往常那樣先穩住“季牧”的氣息——
卻在二人氣機相連的一剎那——
少年雙眼驀然睜開,決然控制真力在喬吉經脈間引爆,手中寒芒一閃,一柄匕首便直直刺入了喬吉丹田!
喬吉始終不知懷中的“季牧”是旁人偽裝,自然對他毫不設防,當時就全身一軟失盡了力氣,眼中猶是不可置信的震驚之色——
“廢物!”季牧狠狠罵了一句,終于徹底掙脫詛咒束縛,拼盡全力猛撲過來、帶著將那人一同撞向一邊。
喬吉恍惚間忍著傷勢一眼看過去,頓時驚在原地忘了動作——
赫然有兩個季牧相互纏斗作一團,已完全分不出真假!
直到這時喬吉才猛地反應過來,剛剛那個根本不是真的季牧!
“傻了么?動手啊!…勿要傷他性命,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誰!”
喬吉目光一轉,立刻向另一個望去。
感覺到喬吉的目光,季牧真險些氣得再吐一口血,厲聲道:“好一個賊喊捉賊!喬吉你給我待在原地別幫倒忙,他堅持不了多久了!”
喬吉猶疑再三,也確實不敢隨意動手,只能揪著心時刻在近旁準備著。
詛咒解除之后,季牧就算重傷,也總比這神秘人狀況好上太多,勝負天平迅速一推到底。然而當季牧終于費盡力氣把人按在地上,卻感到后頸一道沉重勢壓蓄而待發。
“公子見罪,”身后喬吉低聲道,“在事實徹底清楚之前,我萬不敢冒險。”
季牧氣極反笑,森然盯住地上氣息微弱的另一個“季牧”,冷聲道:“一場完美的刺殺,若非你確實傷得太重,今天我跟喬吉還真就栽了。對我們二人性情同時了如指掌的仇家可實在不多,說出來我就好心給你個痛快。”
季牧知道他一定會說的。到了此時稍一對質就能分得清楚,再假裝已毫無意義。
那少年微微苦笑,道:“你也可以不必殺我。”
季牧正想譏笑他癡人做夢,話到嘴邊卻忽然一怔,覺出他這句似有熟悉。
少年沉默片刻,說,“我兼修醫道,可以替你解除噬骨釘…要不要考慮一下?”
季牧笑容有些微妙,“你是…”
少年又禁不住咳出幾縷血絲,終是無法再維系幻形,在逸散的微弱靈力中顯現出原身。
喬吉面露驚容,季牧嘴角的笑意卻不可抑制地迅速擴大。
“承…不,陸啟明。”
季牧幽幽念著這個名字,道:“你實在太多慮了。”
陸啟明感覺到他蓄力的掌心緩緩移向自己內丹,無奈一笑,“我是說真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本來就不準備殺你。”季牧掌力輕輕一運,低聲笑道:“那豈不是浪費這天大的好運氣?”
眼見少年昏了過去,季牧仍沒有立刻放松警惕。直到再三確認陸啟明已徹底失去知覺,又不厭其煩的將所知的各種封印修為之法全部用在他身上,季牧才微微松了一口氣,道:“喬吉,救他。”
縱然喬吉為之前的事懊悔羞愧,仍忍不住道:“公子當真不殺他?”
季牧不耐煩地一擺手讓他趕快,邊道:“你不是獄典嗎?快想想,就你所知道的所有能控制人的法門里面,哪些能對他起效的?”
喬吉沉默片刻,道:“公子,恕我直言。您只有現下立刻將他殺了,才是永絕后患的最好辦法。”
“沒錯,我知道。畢竟他傷重得只剩下這一口氣,居然還能跟你我拼成這樣…”季牧看看自己,又看看喬吉,都是一模樣的狼狽。他嘆了口氣,“但正因如此,才更讓人舍不得啊。”
“喬吉,”季牧一笑,再次重復道,“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