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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同行人

  鳳玉衡許久才從那種危迫性命的冰冷中定下神來。

  他緩緩向不遠處的少年逼近,心中懷疑憂慮交疊。那般絕厲一劍,最終卻如此無疾而終,真的只因為一道虛影的阻擋?可記憶中真正的啟明本應該早已離開了古戰場,鳳玉衡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當時的每一個細節。

  二人此前戰斗橫跨距離極廣,過了上一個山壁,這里又是一片未被擾亂的平靜雪地。鳳玉衡慢步走來,只聽得到積雪擠壓時的簌簌細響,如同心底不安的回音。

  他終于隔著一段距離停下,微一抬手,將少年指間納戒攝入掌心,抹去其中靈識一一察看內容,眼見的結果卻只有令他更加煩躁。

  “那印記倒像是真的,”鳳玉衡冷冷問道,“是你四年前從泠如那里騙來的?可惜用到這里弄巧成拙。”

  少年仍伏在地上,一直沒有過任何回應。

  鳳玉衡皺了皺眉頭,引出一道靈訣把他身子撥弄過來,才看到人已經失去知覺,恐怕根本聽不到他任何話。

  說不清出于什么心情,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推著鳳玉衡俯下身去,將掌心印在少年后背,又為他渡過去了一口氣。

  陸啟明從渙散的心神中稍微清醒,略顯茫然地望向那張近在咫尺的面孔。

  “別以為還有機可乘,”鳳玉衡掌力微緊,原本有心給他一個警告,但到了臨頭卻還是沒下去手。他的傷勢本就已經太重了。

  停頓片刻,鳳玉衡淡聲續道:“你性命已在我一念之間,我最后問你幾個問題,你仔細回答。”

  陸啟明的眼神漸漸恢復清明,看著鳳玉衡,微露憐憫。

  “你果然就是承淵。”鳳玉衡臉色一寒,一把擎住少年肩膀。

  陸啟明被他帶得一晃,卻只是倦然地闔了闔眼,一個字也再不想說。

  鳳玉衡手上微微加重力道,冷漠道:“如果默認,就只有死了。”

  陸啟明聽著,忽然低笑出聲,“如果這是真的就好了。”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鳳玉衡想起的卻是承淵那次在他面前演戲時的場景。他抬手扳過少年的臉,逼視著其中每一絲神情。

  陸啟明笑說,“如果承淵真的就這樣死了,就好了。”

  “冥頑不靈,”鳳玉衡冷笑道,“你若以為死不承認就能求得性命,還是趁早省省。”

  到了此時,陸啟明已不想再看到這張與母親極似的面容上露出譏誚神情,很快垂眸避開了視線。

  鳳玉衡只以為他是心虛,繼續逼問道:“你究竟把泠如藏到哪兒去了?說出來,我給你一個痛快。”

  陸啟明本不欲再言,但終還是勉強提了些力氣,道:“她不在承淵手中,以后再見到承淵,記得莫要再被騙了…最可能是被靈盟控制著,現在應該還是安全的。”

  鳳玉衡淡淡道:“死到臨頭你還是沒忘了挑撥離間…也是,我也本不必問,只需你一死,一切便全都解決了。”

  陸啟明疲憊地笑笑,便不再說。

  鳳玉衡掌心漸漸上移,捏緊他最脆弱的后頸,只待稍稍用力,就能徹底了結少年的性命。然而這樣看著他,鳳玉衡卻驀地又一陣心臟急跳,背后隱隱發涼,不由得再次一停。

  沉默片刻,他道:“也算相識一場…臨死之前,你還有什么遺言要留下?”

  陸啟明微一搖頭。

  鳳玉衡一怔,道:“沒有。”

  當然沒有。這世上本沒有他,便也不必再留下任何。

  陸啟明盡量緩了口氣,低聲交待道:“你殺我也罷了,但不要到處去說是你殺了承淵,那太鬧笑話。這件事能瞞就瞞著…至少等她回去與你們團聚,總還能繼續過她曾經的生活。”

  他的聲音越來越淺,每說半句都要停歇很久,瞳孔也已經難以聚集,所以沒有看到鳳玉衡變化的神情。

  鳳玉衡終還是忍不住松開了手,再次往少年后心順進元氣,一直到他的氣息再次趨近平穩。

  “…你贏了。”鳳玉衡恨恨道:“就算你是承淵,我也不會再殺你…只要你們還是一模一樣。只要有一絲可能,我就還是下不去手。”

  說罷,鳳玉衡原已做好了再次被承淵譏諷甚至刺殺的準備,卻發現少年狀況愈發不對,隔著幾層衣服都能感覺到他迅速升高的體溫,脈搏跳動也是異常的快,隱隱引動周圍火元力的起伏聚集。

  沒有任何傷勢會是這樣的表現,除了…

  腦海狠狠劈進一道驚雷,一時間鳳玉衡緊張到心臟都幾近滯停,霎時就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分明是鳳族涅槃的征兆!

  托著少年氣息微弱的身體,鳳玉衡只覺雙臂一陣發軟,好半晌才勉強找回說話的聲音,“…啟明?”

  陸啟明卻已燒得神志模糊,僅剩的心力全都用作隱忍身體的焦灼,無力再應答外界。

  鳳玉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邊繼續維系少年氣息,一邊顫抖著在納戒中翻找之前在族中準備的靈材丹藥。這還是當初他尚不知道承淵鳳族身份偽裝時為承淵準備的,哪里知道最后竟要用到此時?

  小心翼翼地將同源的靈力護住陸啟明周身,鳳玉衡低聲道:“忍著點,很快就好了。”他咬著牙控制靈力一震,將少年全身斷骨同時續正。

  陸啟明痛哼一聲,再次被逼出了一分清醒。

  鳳玉衡慌忙把丹藥送至他唇邊,輕輕道:“啟明,先把這個服下。”

  這丹藥是請茯苓古地的長老利用鳳梧之淵的特殊靈材制成,極適合鳳族人的體質。陸啟明本能地感受到了身體迫切需要的氣息,下意識張口,丹藥入口即溶,初服下便有一片充沛而溫和的藥力擴散開來,自然梳理著他全身各處傷勢。

  沉重的困倦取代疼痛一瞬間淹沒了他,陸啟明只睜開眼了片刻便又忍不住往下闔起。

  “現在還不能睡,”鳳玉衡心中愈加焦急,在少年耳畔喚他道:“啟明,涅槃時一定要保持清醒,再堅持一會兒。”

  鳳玉衡的聲音仿佛從天外傳來,陸啟明恍惚了很久才漸漸意識到他在說什么。

  涅槃?

  “不行,”陸啟明借著丹藥藥力聚了口氣,低聲道,“我已是第二次…不必了。”

  鳳族涅槃重生絕非沒有代價,除了要熬過烈火焚身的痛苦之外,涅槃之火燃燒的更是骨血之中原本的生命力,即使成功,本質也是透支壽元。

  陸啟明上次涅槃與今僅有一年有余,古戰場以來又連番重傷,支撐到此時,已經再不可能渡過第二次涅槃了。待涅槃之火燃起,他的生命力也將隨之枯盡,再無可能得救。

  “那就用我的,”鳳玉衡毫不猶豫地逆轉氣血化開內丹,將自身生命能量轉輸進陸啟明身體,“別怕,一定會沒事的。”

  陸啟明微睜開眼睛,目光卻看向了鳳玉衡身后。良久他嘆了口氣,低聲道:“現在怎么不擔心認錯?”

  “那就認錯吧,”鳳玉衡望著他道,“我希望啟明活著遠遠勝過我希望承淵死,便只有這樣了。”

  陸啟明微一笑,道:“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

  鳳玉衡微驚,已覺出少年語氣不對,卻還未等再問,他的思緒已經突兀中斷,之后發生的事便再也不知道了。

  “雖然早就猜到他到最后恐怕還是下不去手,但現在真的看到了,還是難免覺得失望。”承淵緩步走至,低頭看著倒在雪地上的少年,道。

  鳳玉衡面無表情地起身,牽線木偶一般在承淵身后站定。

  陸啟明沒有抬頭,淡淡道:“你根本不需要這樣做。”

  “怎么不需要?”承淵一笑反問,悠悠道:“你跟太乙的性子都太無趣了,就算是為了在你們臉上看到幾個不同以往的表情,那也是很值得的。”

  陸啟明平靜闔著眼睛,已不再開口。

  承淵卻沒有忽略陸啟明越發急促的呼吸,微笑道:“你現在是什么情況,你自己最清楚。一旦開始涅槃你立時就要死,本沒有第二種可能…不過,我倒還能再額外給你一個選擇。”

  他將陸啟明與鳳玉衡的兩枚納戒拋起,其中存放的各種靈藥霎時在空中散成一片。承淵把所有統統融在一起,漫不經心地微調了幾處,最終煉成一團深藍色的靈液。

  一切都在瞬息之間完成。承淵將新煉好的靈液收入一支玉瓶,放在掌心端詳片刻,又隨手把瓶子扔到了不遠處的地上。

  “這是‘十天’,”承淵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摩挲著下巴問道:“要么現在就死了了事,要么服下這個將涅槃暫時壓制,半死不活地再拖十天…你覺得哪種好一點?”

  片刻。

  陸啟明睜開眼睛看向那只玉瓶,抬了抬手指,一縷靈氣將之卷起,卻很快就又飛散掉下。瓶子滾落一圈,沾上更多泥污。他忍不住低咳了幾聲,抿去嘴角血跡,勉力支撐著挪動身體,伸手去夠那個瓶子。

  “哦?很大決心嗎。”承淵在他近旁蹲下身來,微笑,“還需要我繼續幫忙嗎?”

  陸啟明恍如未聞,只是繼續著自己的動作,抓住那支玉瓶,再艱難地收回來。

  “別著急,我又不會與你搶。”承淵饒有興趣地觀察著,略感不解,問他道:“你這樣堅持著還有什么意思?反正都要死了,還不如給自己剩下點尊嚴。在鳳玉衡面前你不是已經選擇了死,怎么現在又后悔了?”

  陸啟明沒有回答。

  “不過,”承淵嘆了口氣,用干凈的指尖點了一點地上拖出的血跡,捻了捻,化為淡紅的雪水,“我到現在才算是徹底相信,太乙是真的沒教過你任何東西了。”

  陸啟明飲盡最后一滴靈液,手指松開玉瓶,再次沉默地閉上眼睛。

  “不愿意理我就算了,不過出于好意,我還是準備為你解釋一下之后可能發生的事。”承淵說著,取出了一柄通體暗紅的匕首在陸啟明面前晃了晃,笑道:“這是我費了很大功夫,為你單獨鍛造的。凡人來看這只不過是一柄普通的吸血刃,但以你的能力,想必能夠辨認出它真正的寶貴之處。”

  “說實話,凡人想要對你我這等存在造成什么實質的損傷,太難了,即使你已經不記得任何事,只憑本能就已經足夠應對。所以想要真正殺死對方,并且不留一絲隱患,最終還是要由我們自己的力量。”

  承淵站起身,笑道:“關于如何直接穿透時空直接傷害到對方本體,你之前想了一個還不錯的辦法,而我也準備了另一個。”

  他將匕首塞入鳳玉衡手中,慢條斯理續道:“這柄吸血刃煉制時的引物就是鳳玉衡的血,煉成時我又抽出了自己的一縷靈魂本質為其開鋒,這樣咱們三個人就通過這一件東西有了連接的契機…所以你之前真的應該更狠心一點。我已經想好了,如果你愿意殺了鳳玉衡,我就浪費了這次機會,再花些時間去想另一個辦法——說不定就遇上你的轉機了呢?”

  雖然一直沒有得到回應,但承淵依然興致勃勃。他示意鳳玉衡將匕首收起,又回頭與陸啟明笑道:“不過你既然剛剛做了選擇,我也是言而有信的人,就再留你十日也沒什么。當然,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后我還為你準備了另一份驚喜,也是你的老熟人了…等你們匯合,我再回來看你。”

  話到此處便止。

  承淵悠悠然轉過身,讓鳳玉衡化為原身,自己則輕身躍坐至鳳凰背上,命他展翼向天上神宮回返。

  陸啟明始終沉默地蜷伏在原處,心神時沉時浮,最終漸漸陷于沉睡。

  大雪繼續覆蓋下來,遮去滿地斑駁暗紅,就像這片天地從來都是這樣的潔白寂靜。

  無聲中。

  “鳳凰血脈果然不凡,”司危盤膝坐在他身邊,輕笑道:“照你這幾天流這么多血,換成是人,死個十七八次也有了。”

  陸啟明閉著眼睛一笑,沒有動作。

  “還沒躺夠呢?”司危拍了拍他肩膀,嘖道:“地上可是涼得很。”

  “等等,”陸啟明輕聲道:“得再停會兒。”

  “那隨你。”司危無所謂。

  陸啟明平靜閉目養神,低低笑道:“十七八次都沒死,這次恐怕真差不多了。”

  司危自然而然地搖頭,道:“不會,你怎么會死?”

  陸啟明笑道:“看來你之前低估自己了,這不還是會安慰人的。”

  司危忽然停下來。

  她拿手推了推他,又拽了拽他的袖子,都沒有用。

  少女就這么怔怔的看著,莫名間掉下淚來。陸啟明睜開眼睛,攤開手掌接住那滴淚水。

  天幕高寒,滴水成冰。陸啟明的掌心也早已變得一樣的寒冷,冰雪靜靜落在上面,不會融化。

  陸啟明卻笑了,道:“我死了,你就自由了,為什么要哭呢?”

  司危搖頭,眼神陰沉而狠厲,寒聲道:“我若還活著,一定替你把他們所有人全都殺了。”

  陸啟明聞言微怔,無聲別過視線,不再看她。

  司危沉默片刻,轉而道:“那就先不說了,你先起來,我們離開這里。”

  陸啟明沒有理會。

  司危再次朝他伸出手,道:“來,我可以扶你…”

  “別開玩笑了。”

  陸啟明驀地打斷,冷漠地看著她,道:“司危,我知道你早已經徹底沒有了。之前也就罷了,難道到了此時,你還有閑心繼續演下去?”

  司危皺眉道:“你在說什么,我不就在這里嗎?你到底什么意思?”

  “真的夠了。”陸啟明疲憊地閉了閉眼,低聲道:“我就算是這么死了,也不需要一個幻覺在這里自說自話。”

  “原來你還是在疑心這個,”司危一笑,道:“你能控制我的去留嗎?你不能,所以我當然是我自己,是存在的。”

  “心知肚明的事,爭辯又有什么用,”陸啟明淡淡道,“我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假的,留你無非是覺得有趣,但既然已經到了眼下這種境地,你還是盡早消失吧,就當是放過我。”

  司危徹底安靜下來。

  “沒錯,司危早已死了,死得干干凈凈。”她認真說道,“但是在你需要我的那一刻,新的司危便成了真實存在之人。如果你現在放棄我,就等同是殺死我。你一定要這樣做嗎?”

  陸啟明眸光微晃,默然。

  “何況,”司危又一笑,道:“既然我現在還在你眼前,就說明你其實還是需要我,不想我走的。”

  “…不是這樣。”陸啟明道。

  司危道:“你就是需要我。”

  陸啟明嘴唇動了動。

  “你需要我。”司危搶先道。

  “…”陸啟明閉了閉眼,無力道:“司危,我看你就是成心要把我直接氣死,然后早日超生。”

  司危大笑道:“就是這樣,你怎么猜出來的?”

  陸啟明嘆了口氣,一點點地努力站起,摔倒,又再次站起,最后踉蹌著向遠方走去。

  司危與他并肩而行。

  “承認你也需要我這樣一個人,就那么難嗎。”少女低聲道,“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不會離開,永遠與你在一起,這樣的我難道不好嗎?”

  “好,當然好,”陸啟明出神地望著漫天風雪,喃喃道:“這樣實在太好了,所以難。”

  “為什么?”司危神色不解。

  “因為沒有人想把一切都輸干凈…至少不能把自己都輸進去,那樣實在太難看了。”

  “你還在乎這個?”司危試著笑了笑。

  陸啟明道:“可我真的在乎。”

  司危沉默。

  無邊無際的雪地上,永遠只有他一個人散亂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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