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對,久久無言。
陸啟明無意在此白白浪費時間,索性便垂眸站在原處調整內息,靜靜梳理身體的傷勢。
他一直以來的平靜只是因為事情的進展皆在意料之中,卻不代表這一切他都能輕松應對。之前裴舟五人的情況才是剛好湊巧,在更多時候,陸啟明需要面對的都是實打實的廝殺拼命。
規則之力在被承淵耗盡之后恢復得很慢;而每每稍有恢復,又不得不再立刻用盡。所以陸啟明在絕大多數情況都是真的在僅憑大周天的修為應對,哪怕境界再高,也難免總要以傷換傷才能達成目的。
時間對他而言早已太過緊迫,陸啟明甚至不敢放任自己打坐療傷。在這種時候,除非石人也是為了殺他,陸啟明才不會陪對方玩什么兩相沉默的把戲。
攤開來說,如果石人當真是為殺他而來,那他便也絕無幸理,就更沒有什么所謂了。
或許是陸啟明的意思表達得太過明顯,石人反而更不知該說什么。他怔怔望著渾身血跡斑駁的少年,半晌才輕輕喚了一聲小主人。
“不敢。”陸啟明微一側身,淡淡道:“如果沒有記錯,我好像在與前輩第一次見面時便請求前輩務必不要如此稱呼,我擔當不起。而眼下的情況也已盡如二位所愿,何況…”
說到這里,陸啟明忍不住嘆了口氣,搖頭道:“我實在想不通,以前輩通天之能,想要誰的性命,何至于這般曲折地戲弄與人?我知道承淵不能親手殺我的原因,但前輩這里,應該沒有相同的顧慮。”
石人臉上掠過一絲悲涼,不由上前一步,急聲道:“您何出此言?!我在您面前從未有一句虛言,更永遠不會害您性命,這些您明明是知道的啊!”
陸啟明定定道:“我不知道。”
那一剎,石人分明在少年平靜的面具下看到了其中深藏的狠絕與殺意。他滯了滯,忽覺痛心,喃喃道:“小主人,您又何至于此?”
陸啟明笑了笑,重復道:“我何至于此?難不成這一切都是怪我的?我做錯什么了嗎?”
石人道:“我不敢說是您做錯了,但您為什么要這般抗拒?”
陸啟明看得出石人是真的迷惑不解,所以有某一瞬間他甚至以為是自己聽錯或會錯了意。停頓很久,陸啟明才不可思議地反問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該反抗,應該任由承淵殺了我?”
石人道:“正是。您是何等存在,何須如凡人一般困于肉身之苦?”
聽他此言,饒是以陸啟明的心性都幾乎要氣笑出聲。他有心想要譏諷幾句,卻又忽感疲憊至極,只看著前面那張臉都覺厭倦,更不必多說了。
最終陸啟明只是轉了半邊身子,抬步向隨便另一個方向走去。
石人攔到他面前,低喊道:“小主人!”
陸啟明抬了抬眼,道:“你若現在還不打算殺我,就麻煩換條路走。”
“您為什么還不清醒過來?!”石人焦急道:“您是永恒不滅的,怎可能被凡人殺死?只需要舍棄這具肉身,您便再不會受制于任何人!”
陸啟明微笑道:“難道不應該是將我還原為靈魂能量供奉給承淵嗎?”
石人道:“當然不是!他只是主人的一枚靈魂碎片,哪有能力與您抗衡?”
陸啟明靜了片刻,張了張嘴,又道:“算了。”
他微一擺手,緩聲道:“說這些也沒什么意思。如果你真是想說服我自行了斷那就不用了。我也很清楚你們無論哪個實力都勝我遠矣,但性命不是用來糟蹋的,總不可能我聽你隨便幾句就會心甘情愿去死…要打就打,要殺就殺,爭不過就死,都也就罷了。你不必再說這些無用的話。”
石人看了他半晌,忽然長嘆道:“您這些年究竟遭遇了什么?這個人格絕對不是您自愿演化的,現在您已經安全了,為什么還是不愿出面見我?”
陸啟明心頭猛地一跳,怔住。
他身體微微僵硬,半晌問:“你…在與誰說話?”
石人對上他的視線,眼神一半是熟悉的仰慕,一半卻漸漸轉為平淡的審視。石人接著道:“現在這個人格如此平庸,您真的要一直讓他代替您在世間行走嗎?”
陸啟明這次沉默了很久,神情從驚愕、恍然、自嘲到最后歸于徹底的平靜。石人則始終在對面冷眼旁觀,沒有再說話。
“原來如此。”陸啟明笑了笑,自語道:“我說前輩為什么從來不愿提我的名字,為什么許多事前后矛盾,為什么有些話語氣聽著那般古怪。原來如此。”
因為小主人是小主人,陸啟明是陸啟明。前者被奉為神明,后者則只不過是一個惹人生厭的凡人,是隔在他們主仆相見之間的阻礙。
這么看來,之前承淵某些說法雖然與石人不盡相同,但在對他陸啟明的形容方面,倒是十分一致。
陸啟明道:“容我再問個問題…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里面還有另一個‘我’,前輩是怎么分辨的呢?”
石人看了他片刻,淡淡道:“至少你不該連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陸啟明點點頭,道:“所以只要我被人殺過一次,陸啟明這個意識就能隨肉身的死亡而消散,前輩的‘小主人’就能重見天日?”
“你懂得就好。”石人道:“陸啟明,你本來就不該存在。”
這是他第一次念出這個名字。
石人心心念念的小主人是永恒不滅的,而陸啟明不是。他陸啟明只是一個凡人意識,無根浮萍,一旦消散連轉生的機會都不能再有。或許他的存在從來在石人眼中都只是敵人謀害他小主人的陰謀。
可如果這才是事實,他又為何會有前世今生?
電光火石間,陸啟明驀地再次回想起了另一個被他刻意忽略的事情——他根本找不到任何有關前世最后死亡時的記憶。
陸啟明的目光有短暫一瞬間的放空,又很快收回,接著可有可無地淡淡一笑,沒有再問。
石人皺眉道:“你很不甘心?”
有說話的這么長時間,陸啟明已經又恢復了幾分力氣,估算著再對付一個普通修行者問題不大,心情稍微放松了點,便順著多回答了兩句。他道:“稱不上很,但確實有點。畢竟你們之前又沒有早說清楚,憑白多了這些麻煩。”
石人道:“凡人無法理解神靈的世界,說不說都是一樣麻煩。”
陸啟明笑了起來。
想起他之前的話,石人又勸道:“陸啟明,你之所以看起來不凡,只不過是借助了小主人逸散出的極小一部分力量,并非源于你自身的特殊。而你本就不存在,卻依附在小主人的靈魂上逍遙世間幾十數百年,這已經遠比小主人生長的年齡更多了,你難道還不知足嗎?你如果現在愿意主動歸還,之后便也不必白白受苦,這難道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
“這些話,”陸啟明搖頭一笑,道:“應該沒有人會愿意相信吧?”
聽陸啟明如此回答,石人也并不動怒。他的提議確實是出自好心,因為他從沒有想過陸啟明有可能存活的可能,小主人歸來無非是時間早晚問題。而這么丁點的時間,對于修行無數歲月的石人與承淵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罷了。
“我知道了。”石人轉而道:“聽說你記憶中有前世之事,這本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懷疑這與主人曾經的敵人有關,想必你心中也已有了不少疑問。問出來,我可以回答你。比如你的師父?”
陸啟明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平靜道:“那是我前生今世加在一起最信任的人。如果沒有他,我在五百年前便已死了。”
石人道:“很不幸,他顯而易見是最值得懷疑的。”
陸啟明微微抬頭,冷笑道:“再問一次,你現在要殺我嗎?”
石人怔了怔,沉默片刻,依舊道:“我永遠不會對小主人動手,即便是因為你。”
“那再見。”陸啟明轉身離開。
這次石人沒有再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