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陣轉眼即成。
來不及再想此時與承淵交手是否莽撞,五人已不得不出劍!
陸啟明一步跨過,前后劍刃交錯擦身而過、在對方收力滯澀之間的極短一瞬——恰恰停留在他兩指相并的指尖;看上去就仿佛是對手主動將兵器送到他手下一般。
再走一步。萬物規則的光線在陸啟明眼底閃回;他手指點著刃面輕輕劃過,抽身退開。
衣袖拂過,兩柄靈劍的規則驀然從內部崩解,在微風與對面驚愕的眼神中散成一片飛灰。
事實上裴舟五人并沒有太過大驚小怪,只是人每每在目睹超乎自身理解范圍的場景之時,總難免要有一瞬間下意識的停頓;而就在這下意識之間,已足夠陸啟明做完需要的事了。
退開少許,然后再重新走回。于陸啟明這短暫的一退一進間,微妙的變化驀然發生——
然而這變化落入裴舟五人的眼中,忽然間令他們莫名生出了一種極其舒服暢快而又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好像修行中難得一見的頓悟,欲罷不能——他們身形在這一剎皆不自覺地微微一挪,在理智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已隨著陸啟明的動作下意識做了微調!
頃刻間,六人周身頓時升起一種和諧而圓融的感應,相互之間氣機連鎖流暢,竟形成了進退合一的一個整體!
這一刻,除了陸啟明神色平常,另五人面上已迸出絕望之色。他們就算再無知也已意識到了剛剛發生的事——
戰陣、他們五人的戰陣!
承淵竟然主動融入了他們的戰陣之中!非但如此,承淵還輕而易舉地奪去了原本裴舟的陣眼位置,此刻他們與承淵真力氣機相連,一切由他一人主導,這簡直相當于他們自己剖開血肉,直接將脆弱的臟腑暴露于對方刃下!
怪只怪他們多年倚仗戰陣四處闖蕩,已對這戰陣太過熟悉也太過習慣,所有動作早已銘刻在心,熔煉入骨,運用對敵時根本想也不想,下意識便能做了。
當承淵也作出他們最熟悉、最習慣的應對時,身體記憶早已先一步將他們推入這個陷阱之中!
但問題卻是,又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用他們最契合的方式將五人陣一瞬間改為六人陣?而如果承淵已對陣法一道精深至此,那上次他又為何不用?如果是故意藏拙,那又有何意義?
可惜再多的問題都沒有用。
陸啟明不會等他們來問,更不會給他們解答。他永遠不可能犯如裴舟等人的錯誤。
借助利用對方五人兩個“下意識”所搶來的空當,他已然平靜且及時地進行了下一步。
變幻手訣,逆轉陣法。
——沒有任何人能夠妄想用劍與陣法對付他。
氣機翻滾震蕩間,裴舟五人同時噴出一大口血、狼狽摔出,直覺地大半身體都全然麻痹難以動彈,竟是連反抗之力都失去了。
僅一瞬失誤便至如此境地,五人心下皆是慘然。原來對上陣道大家竟是如此慘敗結局,他們此時才方知自己等人這些年的招搖是何等僥幸。
一時間,悲哀、恐懼、怨恨、不甘,無數劇烈到了極點的情緒在感知中猛然暴漲,陸啟明胸口一窒,他停頓了片刻,才接著面無表情地向前走去。
衛亮等人自知無幸,又激憤難言,有心要罵些狠話夠本,卻被少年抬出四道的術訣釘死在原地。若在平常,這種力道的禁錮他們隨意就掙脫了,而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少年一步步走向正對的裴舟,一劍穿心。
然后他隨手丟了劍柄,繼續抬步徑直離開,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直到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之中,余下的人都沒有回過神來。
承淵沒有殺他們?他們沒有死?
禁錮身體的術訣隨時間消散,四人相互攙扶著站起,怔怔地望著不遠處裴舟的尸體,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
今日發生的一切都透著一股詭異。
最開始就詭異的血腥場景,接著是他們失去理智般地貿然沖過去,然后承淵兩個瞬間破陣、殺裴舟,最終又毫無理由地放過他們四個離開。他全程沒有說一個字,沒有做一個多余的動作,與上次遇見時截然不同,簡直像是全然換了一個人。
更詭異的是,裴舟死了,他們本該悲痛傷痛指天發誓為他報仇,然而相視之間,他們在對方臉上看到的卻只有恍惚與茫然,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蕩,仿佛所有情緒都被抽空了。
“…怎么辦?”衛亮問。
俞長青張了張嘴,最后道:“去找…楚鶴意吧。”頓了很久,他又忘記了什么似的補充道:“也好為,為舟哥報仇。”
“可是…”略顯僵硬的沉默后,有人緩聲道:“楚鶴意那里也用的是戰陣。”
他聲音低如耳語,好似再說著什么不祥的禁忌之語。所有人不禁一齊打了個寒顫。
“不如先去內境吧。”
又是沉默。
內境情況他們絲毫不知,已進入的又都是高手,更難保會不會再撞上承淵。他們五人如今已少了一人,過去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數,去了內境難道就能好嗎?
“去找楚鶴意。”
最終還是俞長青做了決定,至少那里人多;只不過他沒有說后面那半句話。
四人簡單收斂了尸身放入納戒,匆匆向反方向離去。
“這次的五個人倒是比前一次的一個更省力氣。”韓秉坤剛剛還有所擔憂,沒想到陸啟明這么快就解決了。
或者說不是沒想到,而是沒習慣。
在之前那段時間,韓秉坤看到的都是陸啟明溫和教導那些年輕人修煉的場景,即使偶爾交手,自然也是指點為主。韓秉坤幾乎想象不出他沾染鮮血的模樣,盡管他其實見過。
而同樣的這個人在真正對敵殺人之時,卻是絕對冷靜自持的。就像一個層層環扣的冰冷機關,從不出錯也不會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每一份力氣都被精密地分配到最關鍵有效的地方。
有時韓秉坤看著他,恍惚間會以為在這個人類的外表之下,內里是一座穩定運轉的陣法,唯一能令它受到影響的只有靈力是否充足,其余再沒其他。
聽到韓秉坤的話,陸啟明只沉默地嗯了一聲,沒有接話的欲望,更無得色。因為一個隨時都可能會死的人,當然不會因一場無足輕重的勝利的自得。
與承淵見面的那一段時間對包括韓秉坤在內的所有其他人來說都是空白的,所以韓秉坤最初不清楚陸啟明是怎么一瞬間就從中武的隊伍瞬移到那群修行者中央的;韓秉坤甚至一度以為那是陸啟明的某種謀略。
對此陸啟明只有苦笑。
他知道自己在秦門之后已經比從前強了很多,但絕對的事實卻又告訴他,正面對上承淵,他依舊毫無還手之力。
其實這是合理的。
承淵雖然只是神靈的一片靈魂碎片,但這樣擁有全部神靈記憶和大部分神靈能力的承淵,對凡人而言也與神靈無異,無可抗衡。
整個靈盟整個神域都拿承淵無可奈何,僅憑陸啟明一人之力,又憑什么能扭轉乾坤?
陸啟明不知道為何偏偏是自己與承淵扯上這種理不清的聯系,也不知道為何前世安穩五百年卻在今生短短十數年內災禍頻出,不知道為何偏偏是他。
但事情就這樣發生在他的身上,就算陸啟明再無力反擊,也只能反擊。
否則就要死。
在開始的那一刻,陸啟明已經做下了不惜一切代價的覺悟。他很清楚自己最多最多只有一次機會。
連累你了。這句話在心中過了一遍,但陸啟明最終沒有說出口。韓秉坤是大師兄悉心照顧的晚輩,就算到了最后時候,他也會保他性命周全。
寂靜中,陸啟明就這樣緩慢而平穩地向前走著,以作休息;卻又忽然頓住。
他淡淡地看了面前人片刻,平靜開口道:“前輩何事?”
停在他前面的,正是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