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戰場第七日,人心浮躁。
楚鶴意在畫一幅牡丹圖。
牡丹人間富貴花,修行中人卻不常喜歡,因太吵鬧。更無須說上清宮的修者們經常超然物外、清逸如仙,即便要畫,也該是梅蘭。
而楚鶴意不單畫了,還畫得認真、畫得艷麗已極——
那清濃不一的顏色隨筆尖層層染暈開來,真如牡丹花徐徐在眼前綻放。分明是最凡常的筆墨,卻被他生生畫出了幻象般懾人的美感。
周圍人不明其意,不敢貿然亂講犯了楚鶴意的忌諱,便紛紛只對這畫這花低聲贊嘆,仿佛今天真的只是風和日麗友人相會、踏青來了。
只是偶爾——他們的眼睛卻忍不住隱晦地瞟向窗外、樓下。
午時正是人火氣最厲的時候,雪裙女子的出現則是一縷清風。
膚如凝脂,眉目如畫,整個人仿佛玉雪雕琢而成。她甫一現身,便引去了四周的絕大數目光。
當然了。
妖靈多昳麗,月狐族更是擁有著被神明偏愛的容顏。艷零本就該是這般勾魂奪魄的貌美——也有著與外表相匹的危險。
只可惜在這里、永安城中沒有她的名字。
艷零忽然停了下來。她停在了一位年輕公子面前。
年輕公子受寵若驚地望向她,又覺那艷色太過逼人,只匆匆一瞥便連忙移開目光,不好意思多看,更沒有貿然相問。不知怎地,雖然這天仙般的女子向他走來,他卻直覺地她并不是找他。
微風拂過發絲。
抬指整理間,艷零不經意向上望去一眼,余光中看見了臨窗而立那一男子的側影。
楚鶴意正一手攬袖,一手持筆,依舊安靜地低頭作畫。
他整個人被覆蓋在酒樓屋檐的陰翳之中,在正午的當下既不會顯得太暗,也絕不會刺眼,只使人覺得他面容格外清晰沉靜,仿佛世上沒有任何事能影響到他。唯有持筆的手偶爾懸停于陽光下,指節幾乎比云紋衣袖更近于潔白。
艷零眸光一斂,淡淡開口道:“那內境的接引玉令,你可找夠了嗎?”
果然。
艷零此言一出,圍繞在楚鶴意身周的便有不少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在古戰場了七日至今,“內境”、“接引玉令”正是被他們談論最多的字眼。
永安城已是附近最繁華的所在,其中本地修行者比比皆是,心訣功法亦不知凡幾,對中洲武院的學生們而言已經足夠學習歷練,而在他們這些神域來者看來卻層次太低。古戰場若僅僅如此,他們又何必千里迢迢來跑這一遭?
他們想要的機緣,只可能存在于那個被本地人稱作“內境”的地方——而那里,只有通過特殊的接引玉令才能得進入。
但那接引玉令一令只引一人,如今有這么多個人附庸在楚鶴意身邊,想要一同帶進去,即使對楚鶴意而言也未必是簡單的事,是以艷零如此作問。
然而風穿簾過,樓上人卻恍如未聞。楚鶴意仔細勾畫著筆下的絲縷花蕊,女子所問全然無一字入耳。
也是。艷零明明是面對著那位年輕公子哥兒說的,又與樓上的楚鶴意何干?本非同路之人。
而楚鶴意不答,卻有人會答——正是艷零面前的年輕公子。
艷零雖問得奇怪,但那年輕公子稍怔過后,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因為艷零所說的話,對應在他的身上,也勉強是合適的。
“姑娘所問可是此物?”年輕公子連忙摘下自己腰間玉佩,不假思索道:“玉令在我這里也是明珠蒙塵,姑娘若喜歡,我便贈與…”
他遞到一半時忽然語塞,意識到自己就這樣與初見的姑娘贈送玉佩這等貼身之物,其實是太過唐突冒昧了——盡管他顯然也知道被他當做一般飾物的玉令另有其用。
艷零卻絕無可能介意的。她理所當然地接過來,輸入一道靈力試過后又散去。玉令在那纖纖素指間無聲一個翻轉,艷零道:“你若需要,我可以送你。”
年輕公子聞言一怔,卻并未多想,只道是姑娘在與他說笑,便也展顏笑了。
彼時,樓上聽過艷零傳聞的人們正在楚鶴意背后面面相覷。
而楚鶴意抬腕點了一點墨,依舊補著剩下的半首題詩。
“須是牡丹花盛發…”
艷零神情漸冷,微勾的唇角卻顯出一絲玩味。她眉梢挑起,第一次正眼打量面前的年輕公子。見他生著一張白皙柔善的臉,艷零眼中便明顯露出滿意的顏色來。
年輕公子微微赧然,他正要開口說什么——
艷零依舊看著他,美麗皎潔的眉眼未有一絲動容;而她卻驟然出手!
近處之人看得分明——只見女子右手曲指成爪,原本嫩粉如櫻花花瓣一樣的指甲竟頃刻間化成狹長蒼白的利刃,直直向對面男子心窩刺去!
“妖…妖怪!妖怪啊!”
方才還眼羨對方艷福的人群,一瞬間駭得魂都飛了,哄然一聲連滾帶爬地散開向四處奔逃。
那年輕公子不過一介凡人,又哪有擋得了艷零這妖族大修的本事?他只覺胸口五點一痛,仿佛已看到下一刻自己心臟被生生剜出的慘狀…
一片混亂之中,只有樓上那方隔間是唯一的靜處。
“…滿城方知樂無涯。”
楚鶴意寫完最后一字,平穩收頓,將紫毫筆擱置架上,方不疾不徐抬眼掃向樓下。
四周屏息。
所有人都以為楚鶴意會將那年輕公子救于頃刻,都在期待著那千鈞一發之際、死生反復之間的精彩;就連艷零也是這樣以為的——
然而他卻沒有!
楚鶴意風流俊雅的面龐上帶著他一貫和煦的笑容。他目光中甚至略帶著幾分包容的無奈,就像是看護著弟妹玩鬧的溫柔兄長。
但他事實上是在冷眼旁觀一個無辜之人的死亡!
“上清宮楚鶴意,盛名在外…”艷零隨意將手收回,彈了彈指尖殷紅的血珠,譏笑道:“看來不過是一個偽君子罷了。”
要殺人的本就是她,她卻反過來怪罪旁人見死不救,可能世上再沒有比這更不講理的女子了。
楚鶴意卻不以為意,淡淡笑道:“若方才身處險境的是艷零姑娘,在下自是愿意效勞的。”
艷零冷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