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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世間之理(三)

  陸啟明離開武院之前,曾根據事先設想的不同場景,提前煉制了各種特地用來繪制陣法的靈液,也就是陣道上常說的靈墨。

  現在這些靈墨,正被精心儲放在出自梅花殿的這十數支白玉瓶中。

  陸啟明心念一動,白玉瓶中的五支紛紛浮于半空,輕微傾斜,不同質地的靈墨便如絲緞般自瓶口傾撒而出、疾速在地面上蜿蜒出秘密的復雜紋樣。

  陸啟明抬手指向其中一支——那是一種呈現幽澤的晶瑩泉水。他輕聲道:“九離之水,是同類條件下與精神力親和度最高的材料,在靈墨中不算罕見——先生過去應該也曾用過?”

  韓秉坤頷首,若有所指道:“在神域,這種靈墨通常被稱為引魂水。不過九離之水這個名字,我確實也聽過。”

  陸啟明沒有接話,而是望向臨近的另一支玉瓶,繼續道:“至于這種淡青的靈墨,則是我前段時間以須臾草、骨竹和照葉花為主新調制的一種,被我師兄命名為萩露,可以與九離之水的效用相互增益。另外三種之中…”

  “云鶴封華、宿烙、寒冰。”

  韓秉坤罕見地打斷了陸啟明的話,微笑道:“我說的名字沒有錯?余下三種我確實都很熟悉——這個答案,不知道你是否滿意。”

  陸啟明不疾不徐,也笑道:“彼此彼此。”

  交談并不耽誤陣圖的繪制;正在陸啟明話音落時,陣法已然成型。

  與普通陣法常見的方正線條不同,靈魂相關的陣法之因緣常常與古字符有關,抑或是上古流傳下來的神秘圖騰,于是陣圖大都詭妙繁復,令人望之心神搖曳。

  而韓秉坤身為八代傳人,加之陸啟明有意使陣圖細節明朗,看懂整個陣法自然毫無問題。他知陸啟明已經安置妥當,便干脆道:“開始。”

  語罷,他已化作一道白光沖入幽泉鏡之中。

  幽泉鏡正鑲嵌于中央陣眼,在韓秉坤的魂魄沒入的剎那驟然亮起,催動整個陣法忽明忽暗,隱約有蓄勢的鳴音。

  陸啟明手訣一引,陣法瞬時而動,與整座洞府一并聯通;天地靈氣匯聚而來,看不到窮盡。

  在這個無月之夜,曾經那個叱咤風云的靈魂,歸來了。

  一切安靜之后,陸啟明拂袖消除陣法的所有痕跡,將幽泉鏡收入納戒之中。

  他選擇的是那枚自梅花殿交意而來的納戒,而非品質更勝一籌的青玉墜,是因為那個神秘的女孩,宇文暄。

  陸啟明無法確定青玉墜有沒有被宇文暄動了手腳。雖然他目前對于規則的判斷力告訴他“沒有”,但宇文暄畢竟有與他相似的能力,又顯然比他高深,謹慎點總不會出錯。

  至于韓秉坤,他若想穩定魂魄、再進一步地全方位掌控幽泉鏡,仍有很多內容需要他自己去完成。在那之前,他是沒有余力感知幽泉鏡之外的空間的。

  ——至此,今日之事看似進展得出乎意料的輕易。實則不然。

  陸啟明近一年來有意收集有關他的信息,很清楚韓秉坤絕非莽撞之輩;相反,他是一個極為杰出的人,以至于即使是神域成名已久的高手,都不會再將韓秉坤視為“天才”,而是必須平等視之的高深修行者。

  可以說,如若韓秉坤未受天誅,那么當今神域放眼同代人,恐怕也只有武宗華釋與鳳族元昭方能與之一較高低。

  故而理所應當地,在今日情境之下,韓秉坤從未有一刻真正信任過陸啟明;且陸啟明亦如是。

  陸啟明一早就知道他尚留存有自保之力;而韓秉坤卻不清楚,他隱作底牌的“那種力量”反而是陸啟明最容易解決的。

  與之前改造幽泉鏡與念慈刀的例子相同——若是用修行者最常規的武訣對抗,陸啟明其實并沒有太多超乎常人的能力;但韓秉坤肉身已毀,便不存在第二種可能。

  若非有此把握,同樣的道理,陸啟明也不會貿然孤身再入洞府。

  只能說,好在兩人都對對方沒有惡意。

  至于現在。

  陸啟明最后掃了眼這空蕩的第一層洞府,獨自步入第三層亂刻——那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所在。

  在這一點陸啟明并沒有隱瞞韓秉坤。

  再次到來以前,根據當時對洞府的記憶,陸啟明根本無法判斷韓秉坤是否還存在。他之所以回到這里,實際上只是想要再次親臨第三層,看清楚這些東西——

  蘊含著“創物”規則的劍痕亂刻。

  陸啟明緩步踏上最后一階石梯,引入眼簾的果然是那代表著規則的奧秘金。

  在他預想之中,存在在石壁上的每一道劍痕,都應該附加有無數密集交錯的金絲線。只不過雖然金線確實存在,卻是斷裂的——

  原本這里應是一副完美、至理、藝術般的杰作,而留存此處被陸啟明看到的卻僅剩下散亂、崩碎的斷線,仿佛一張被頑童一手抓破的蛛網。

  而這些殘存的規則,正是無生劍“創物”的真正核心——即已被這個世界的神明徹底摧毀的核心。

  陸啟明圍繞第三層的空曠山壁走了一周,仔細將所有規則的金都看過一遍,不得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種摧毀的程度,即便是他也無法依此復原。也就是說,如果當時陸啟明就擁有這種神奇的規則視野,他很可能反而無法推演出無生劍劍意——這便給陸啟明了一個提醒,不可過度依賴這種看似高深的能力。

  而話又說回來,彼時陸啟明并不具有看透規則的能力,連修為亦剛過小周天,甚至連前世的記憶都尚未完全恢復——那么當初的他更不可能推演出才對。

  這已經不能用“奇跡”來潦草概括。

  不是奇跡,便是必然。

  也就是——他本身就擁有這種能力。

  陸啟明無聲嘆了口氣,掃去浮塵席地而坐,抬頭仰望滿壁亂刻。

  與從前對這種特殊力量半知半解的懵懂理解不同,自從那夜吸收了石人聚集的信仰之力后醒來,陸啟明便發現自己能夠影響的范圍比原先提高了十倍不止,更注重要的是——對于曾經的有些疑問,不再需要他人解惑,自己便能夠解答了。

  陸啟明隨手在虛空一點,周圍同時有無數規則的金網線浮現而出——天地間最深刻的道理即在眼前。

  這也是規則,卻是更高等的存在。

  它們與修行者平常戰斗拿作御敵時使用的的五行奧義作用不同。它們代表的是世界運轉的規則,即“理”。

  陸啟明目前對自己能力的理解便是——看到“世間之理”并能夠對其產生一定影響。

  但是這種影響的程度十分微弱。

  陸啟明能感受到,“世間之理”具有穩定不變的性質,極難被個體的意志撼動。就算是陸啟明能夠影響的微弱部分,也是“世間之理”中最次要的——就像短暫瞬間的風的流動、枝葉的搖擺等等,并不曾對世界本質造成影響。如果讓陸啟明將一株松木直接從規則層面更改為一柄劍,那就是萬萬不能的了;至少現在還不能。

  如今,陸啟明已對曾經宇文暄的說法有了更深的親身體會。即,尋常修行者參照的修行體系,對他們而言并不重要。

  參照這個世界的常規修行體系,除了必要的能量積累之外,高層次修行者想要晉級,依靠的就是對五行奧義的理解程度。

  悟透五行其一,得小奧義圓滿。五行全部,則是大奧義。

  對于陸啟明而言,紅蓮業火的規則就足以支撐他無瓶頸地跨越小奧義,更不用說他此刻連“理”都能直接看到,常規意義上的修行晉級已是再無阻滯。

  然而,無論是誰,只要在感受過那種高層次的力量之后,都絕不會再因普通意義上的修為進展而沾沾自喜。陸啟明亦然。就如當初宇文暄的提醒一樣,這種他過去聞所未聞的力量,才是屬于他們的修行根本。

  想到這里,陸啟明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一部分疑問確實得到了解答,但事實卻又再次催生出了更多疑問——

  所謂的“他們”,又究竟有多少個呢?

  根據目前已知的信息,除陸啟明自己以外,宇文暄肯定要算一個,而石人口中那位已經逝去的主人顯然也是相同的存在,至于那個自稱“承淵”的另一個九代…無論是陸啟明的直覺,或是從宇文暄態度的推理,“承淵”多半也是如此。

  更值得深思的是,這種能力未必是只有天生才能擁有。就剛剛,在陸啟明眼前,就有一個最典型不過的例子——韓秉坤。

  韓秉坤刻下的具有創物之力的無生劍,就是超越普通規則、觸碰到“理”的高度的創造。而韓秉坤能從神靈手下保得魂魄不散,亦已經超越了普通修行者的極限。至于韓秉坤自認為足以自保的“那種力量”——在陸啟明的感知中,也是同一層次的力量。

  既然已證實這種能力也能夠通過后天的感悟獲得,那么真正擁有這種力量的修行者數量更是不可知的了。

  至于這種力量意味著什么,陸啟明倒能從前世的知識中得到解答——

  它本質上就是更高層次的規則。悟到并漸漸掌握它——這就是凡人想要登上神位,所必須完成的第一步。

  陸啟明從石壁上收回目光,垂眸望著自己的雙手。

  這一刻,他的思緒忽然回到了數月之前——在神域野涼城那座茶樓,徐朝客給他看手相的那一幕。而當時徐朝客說得或許沒錯。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自己,前世今生竟沒有絲毫差別;然而這種熟悉,卻時刻透露出一種詭異來。再聯系到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陸啟明心中隱有不安。

  前世修行近五百年,而今生卻連二十年都沒有。既然他原本就有這種能力,為何前世始終沒有發現?若說是這個世界特殊,那么石人的那位神秘主人便無從解釋。而前世那個世界既然已對這種力量有所研究,那就顯然存在。

  再想前世除他以外、承淵宗的那些師兄師妹,還有更多天資縱橫的人物——他們個個都不比韓秉坤差,又怎么可能無一人出現更高層次的突破?

  同時,在時間線上,也有極大可能有嚴重的悖論存在。

  陸啟明很早就知道,一萬年前到來的第八位渡世者名為韓乾山——正與前世承淵宗時他的大師兄同名同姓,甚至連傳說的性格處事都幾乎完全一樣。

  這未免太過巧合,但陸啟明只能用巧合解釋。

  一則,前世今生未必用同一個名字。更重要的是,在陸啟明記憶中,大師兄是百年前離世的;再根據空間穩定程度與時間流速的對應,也應是前世那個世界的時間消逝更快。

  但陸啟明不能不承認,他心中總持有一絲期待——或許,大師兄真的沒有死去,與他一樣在這個世界里繼續活著。

  于是,盡管清楚并非最佳時機,陸啟明此前也忍不住要以有關八代的信息作為條件,也利用“宿烙”、“寒冰”兩種靈墨試探韓秉坤反應。

  因為“宿烙”與“寒冰”,就是前世大師兄親手創造的。

  陸啟明緩緩舒出一口氣。他很難說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一方面,他難免懷有更大的期待;而另一方面,承認“其一”就意味著必須否定“其二”。

  無論最終答案如何,都必然有某些重要的東西脫離了陸啟明的控制。

  陸啟明不由搖頭。想來,前世在承淵宗的五百年那樣精彩,但至少沒有發生什么怪事。陸啟明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有哪里與常人不同,無非是世上有人擅長書畫,有人擅長琴譜,而他恰好擅長與修行有關的方面而已。

  又怎能想到,來到這個世界,一切都不再是他曾以為的模樣。

  宇文暄,自稱“承淵”的另一個九代,石人和他的神秘主人,信仰之力,韓乾山,世間之理…

  不知不覺陸啟明已起身來到山壁近前,用手撫摸著仍留有金殘線的條條刻痕。他依稀能夠感覺到曾在此交鋒的兩股氣息,以及其中的熟悉感。

  在第一縷晨光灑入森林的時候,陸啟明離開了洞府,向著東方的暮途鎮回返。

  等到達這一程的目的地,他所不解的這一切。

  或許便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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