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歲月如梭。
“嗚…”一聲悠長而遙遠的汽笛聲,驚醒了朱高煦。他睜開眼睛時,便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對面,她立刻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她的臉很光潔白皙,充滿了青春活力,看起來非常年輕。
朱高煦隨后又看到了、自己枯槁而滿是皺紋的手,這時才回過神來,原來他已經很老了。他一覺醒來差點忘了這茬,最近自己是越來越糊涂,經常精神恍惚,胸內也經常發痛。
他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卻感覺非常吃力。對面的女子起身過來,好言道:“圣上慢點,奴婢扶著您。”她小荷、朱高煦給她取的名字。
朱高煦終于清醒了一些,想起自己正在一輛去往火車站的馬車上。
現在是武德五十六年(公元1465年),朱高煦已經八十二歲,他統治大明的時間、剛剛過去了半個世紀。
大概是他的身體素質挺好,活得比很多人都長,本有六個兒子、已經老死或病死了兩個。嫡長子瞻壑也沒能活過朱高煦,做了一輩子的皇太子;不過朱高煦讓瞻壑的長子朱祁鋐做了皇儲。朱祁鋐也到了中年,今年四十三歲。
而武德初封的那些妃嬪、以及皇后郭薇,也全都先朱高煦而去,葬在了已經修好的皇帝陵寢中,在那里等著他團聚。
年輕時候朱高煦認識的那些人,幾乎也老死完了。偏偏他糊涂時,只記得以前那些人,對身邊的人反而容易忘。所以每當醒過神后,他難免稍微有點惆悵。
人老了往往喜歡回憶,哪怕他是皇帝。
所以朱高煦想去北京,順便看看尚在人世的唯一老兄弟,定國公王斌。
小荷的聲音道:“稟圣上,鑾駕到京師西站,快半個時辰了。奴婢見圣上睡得香,不忍心叫醒圣上。太子殿下(朱高煦的長孫)言圣上勞心國事,好不容易休息一會兒,就讓大家都等著,還叫人去重新調度了火車時刻表。”
朱高煦點了點頭,在她的攙扶下慢慢走到了馬車門口。這是一輛寬大華麗的駟駕馬車,帶有軸承的四輪。
不遠處一列火車正停靠在軌道上,可能已經停了許久。火車外面的站臺上,一隊隊整齊的將士身穿灰色制服、頭戴大檐帽站著一動不動,等著啟程前再上車。他們還戴著白色的手套,槍械扛在肩膀上。
近處警戒的人員則穿著錦緞,他們是錦衣衛侍衛。馬車旁邊還有一群人,這時剛剛跪伏在地,呼道:“圣上萬歲。”
“平身,起來罷。”朱高煦道。
朱祁鋐起身后,說了句甚么話。朱高煦現在的耳朵不太靈光,沒聽清,他便招了招手道:“祁鋐過來,遠了朕聽不見。”
祁鋐上前重新說了一遍:“請皇爺爺以龍體為重,暫且在京師調養罷。”
朱高煦搖頭,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有幾句話,便轉身要重新回到馬車上。
祁鋐趕緊扶著朱高煦,讓他慢慢往回走。
朱高煦在椅子上坐下,又叫朱祁鋐坐剛才小荷的位置。
祁鋐躬身道:“皇爺爺到了北京,孫兒一定用心監國,每月將政務卷宗呈送過去,凡大事則請皇爺爺裁決。”
“不用。”朱高煦道,接著便從椅子底下拿出了一個匣子,放到桌案上:“大明是你的了。”
祁鋐愣了一下,忙道:“皇爺爺英明神武,孫兒還得多加學習,多多歷練,遠不能擔當重任。”
朱高煦笑了一聲。
祁鋐的腰彎得更低。
朱高煦道:“朕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好像日子不太多了。今后你怕只能邊干邊學,能不能擔當、都得擔著。”
祁鋐神情一變,急忙搖頭道:“皇爺爺萬壽無疆,大明才能昌盛萬載。”
“朕也想活一萬年啊,有時候看著這些皺紋,挺失落的。”朱高煦微笑著說,“可是沒有人能萬壽無疆,當年始皇帝一統六合、也不能幸免,人都會死。”
祁鋐的眼睛紅了,很快被淚水填滿。
朱高煦看著他,也不知道孫子究竟啥心情。就算祁鋐巴不得皇帝早點升天、也沒多大的錯,畢竟祁鋐他爹等了一輩子,也沒坐上龍椅。
祁鋐哽咽道:“三品及以上文武任免,孫兒仍應讓皇爺爺圣裁。”
朱高煦慢慢說道:“別瞎折騰,以后的事朕管不了了,你想怎么做、便防手去干;有些事要慎重,但也不用畏手畏腳生怕犯錯,人非神仙哪能不犯錯?就算現在朕多管一年兩年,又有甚么意義?你該怎么干,以前朕教過很多,多說無益。好自為之罷。”
“吶。”朱高煦揚了一下頭,示意桌上的匣子,“朕在那把椅子上這么多年,有些心得與領悟,重要的寫在了里面。好多東西不那么光彩,給世人看了不太好,但你做了皇帝可能有用,拿去罷。”
祁鋐有點猶豫,終于伸手捧起:“孫兒謹記皇爺爺教誨。”
“北京陪都有皇宮,朕到了那里就住在那邊。”朱高煦道。他又多看了幾眼孫子,忽然想起了幾句話,便隨口道,“不管是爺孫、父子,還是夫妻,都是一種緣分,咱們在一起的時候能相處得還好,不錯了哩。”
他隱約想起,很久很久前似乎對妙錦說過類似的話。
祁鋐看起來更加傷感,眼淚滴到了袍服上。他說道:“皇爺爺很關心蘇伊士運河的進展,等埃及總督府報來消息,孫兒便盡快稟奏皇爺爺。”
朱高煦點頭道:“好。”他說罷看了一眼門口,“扶朕起來,朕要上火車了。”
祁鋐走過來,小心攙扶著朱高煦,忽然有些惶恐地問道,“孫兒究竟該怎么守住大明江山、以及海外那么多地方?請皇爺爺教我。”
“你這話問得,朕能說清楚嗎?”朱高煦轉頭道。他想了想,“瞧目前的形勢,數百年內大明應該很難落后于世界,咱們國家得到的東西不少了。最麻煩的是,該怎么分配,這種事可能要命的。朕也很頭疼、幫不了你,你自個琢磨罷。朕老了。”
祁鋐的側臉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與朱高煦竟然有幾分神似。
朱高煦看他的模樣,又笑了一下。
“對了。”朱高煦轉頭看了一眼后面的小荷,“小荷這姑娘,服侍朕很盡心,將來你不要為難她,讓她去罷。”
祁鋐點頭道:“孫兒記住了。”
小荷的聲音道:“服侍圣上是奴婢的本分。”
三人下了馬車,外面站著的一群人紛紛彎腰作揖。文武大臣都是朱高煦認識的,不過已不是原來那批人,一些武臣倒是那些老兄弟的兒孫。祁鋐親自攙扶著朱高煦上了火車。朱高煦叫他下去了,他才再次磕頭道別。
這列火車中,有四節車廂是朱高煦的起居之所,分別有餐廳、臥房、讀書辦公、沐浴如廁的地方。其他車廂裝的是儀仗隨從、以及全副武裝的護衛將士。
朱高煦在作為書房的車廂里坐下,掀開窗簾看著外面,向祁鋐等人揮了揮手。
“嗚…”一聲汽笛再次響起了,火車隨后便慢慢地移動。太子與大臣們依舊站在站臺上,目送著朱高煦,直到逐漸看不見人影。
小荷開始在旁邊默默地做著瑣事,看起來她好像正準備給朱高煦泡茶。
朱高煦閉著眼睛養了一會兒神,總算又有了幾分精神,便開口道:“以前我們若要帶兵去北京,至少得一個多月。現在不一樣,這輛火車是目前大明最先進的運輸工具,一個時辰就能跑近百里,咱們兩天兩夜就到地方了。以后會更快。”
小荷轉頭道:“家鄉與京師以外的地方,奴婢從沒去過呢。”
朱高煦道:“以后你可以到四處看看。”
小荷撅著小嘴兒嬌聲道:“圣上不要奴婢了么?”
朱高煦笑而不語。
“朕原本可以給你封個名位。”朱高煦道。
小荷忙道:“圣上待奴婢很好了,賞賜了奴婢好多錢。”
朱高煦道:“那你存著,往后日子能過好一些。朕一旦去了,有名分又沒子女的妃嬪,得在皇宮里呆一輩子,關系皇室顏面的事。衣食自是無憂,卻不一定是好事。”
小荷柔聲道:“圣上對身邊的人都這么好么?”
朱高煦道:“大多算是不差罷。到時候你不用回京師了,就呆在北京,或者換個地方生活。”
小荷道:“圣上隆恩,奴婢會為圣上守貞一輩子。”
朱高煦又面露笑容,但甚么也沒說。
就像這偌大的大明帝國,他還能永恒地占有么?
可能幾乎沒有人想死,也沒有人愿意放棄喜歡的東西,但不管愿意不愿意,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朱高煦已經在心里開始接受死亡,這是他唯一能豁然的法子,至少不必再恐慌地無益掙扎。
窗外的城鎮景象已經消失了,外面大概是成片的莊稼地,景色在玻璃外面飛過。朱高煦的眼神也不太好,在移動中看東西很模糊,不過他能感受到那新綠的顏色。此刻正是生機重發的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