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高賢寧提到的鄉飲,是一種定期舉行的聚會,等級森嚴尊卑有序。除了由各級官府儒學舉辦,鄉村里的鄉老們也會邀請賓客、聚集鄉民進行鄉飲。這是大明朝維系庶民秩序的一個重要手段。
此中掌握輿情的人,當然是讀書識字的士紳和鄉老。
大明立國不到五十年,鄉村基層遠遠沒到糜爛的地步。士紳們特別是有功名的文人,并未名聲敗壞、成為盤剝百姓的貶義名詞。相反,他們為了名望名聲、或是面子,往往都講點道德規矩,且比尋常人更明白事理,會做一些修路鋪橋援手孤寡的好事。于是村民們反而更相信士紳的話,至少人們覺得、士紳比同為庶民的村民可靠。
不過僅靠感化,不足以震懾庶民,以維系民風“淳樸”。
士紳們一般與官府有來往,那些在縣學里讀過書的人,甚至稱呼知縣為老師。憑借人脈與家底,鄉老聯合士紳,能直接裁決一些不太嚴重的糾紛。
鄉飲上還有一項重要的活動,便是揪出那些“道德敗壞”、雞鳴狗盜、欺男霸女的惡霸青皮。如果誰被很多人看不慣,便會在鄉飲上遭掀出來;然后由鄉老組織人手,將其送到縣衙。得到縣衙認可后,人們再把惡霸送去邊關開荒。
所以若被大伙兒都看不順眼的人,那是相當危險的,一不留神就可能稀里糊涂地被流放了。大家都怕得罪人,民風自然淳樸了。
濱州府西關這邊的鄉飲,正月十五便有過一次;最近鄉老說要轉達皇帝的圣諭,又臨時增開了一次。所有村民,不管男女老幼都去了唐家祠堂,唐賽兒也跟著她爹前往。
這回的鄉飲,比上次更加熱鬧隆重。前來的賓客似乎也很有身份,那些人都在里面的堂上,據說有從濟南府來的士人,也有臨近鄉里的秀才。唐賽兒這種既沒有功名,也不是長輩老者的小娘,只能在外面的院子里站著,連坐的地方也沒有。
不過里面堂上的人都很拘謹,動不動就打躬作揖,也不怎么熱鬧;外面院子里更自在,周圍鬧哄哄的,大伙兒都在說著閑話,那些七姑八婆的嘴兒就沒停過。
唐賽兒很快在人群里看到了林三。林三也在不斷往這邊張望,他瞧見唐賽兒的目光,竟然有點害羞地閃躲眼神;反倒是唐賽兒,很大方地向他投去微笑。
她爹已被濱州府專門派人、從外地被找了回來,事情辦得非常快,官府的人也是一口一個“唐老”、甚為客氣。有了長輩作主,今年她就會與林三成婚。唐賽兒對林三很滿意,聽鄰里說他吃苦耐勞有力氣,唐賽兒偶爾有機會觀察他,發現他為人老實本分、看個小娘也會臉紅。她喜歡這樣的后生。
附近的村民們,有人正在說青州府白蓮教造反的事,那邊的事早已傳遍各地。這回皇帝下圣旨,鄉里增開鄉飲,估計也是因為青州府的事兒,連村民們也猜到了。
據說白蓮教的人越來越多,已攻陷臨朐縣城,殺官劫富,勢如洪水,一路又向昌樂縣洶洶而去。
然而唐賽兒今日只想聽圣旨怎么說的,她忽然對此事非常有興趣。因為去年她接待了一些不速之客,事后鄉老告訴她,那個壯漢“洪公子”竟然是大明皇帝!難怪那人出手闊綽,順手就給了唐賽兒一大筆錢,且那幾個當官的、在他面前也是恭恭敬敬。
她爹回來之后,談起那事。兩廂一說,唐爹根本不認識甚么貴人,也沒有路見不平出手相助的事,他一直都在民丁聚集的地方干苦力。那官員撒了謊,事情十分蹊蹺,唐賽兒至今不明白、大明皇帝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不過皇帝給的一袋子錢,讓唐賽兒這樣比較窮困的家里、有了豐厚體面的嫁妝。到時候,林三家必定也會有一個驚喜。
里邊堂上的禮儀過了幾輪,終于到念圣旨的時候了。本鄉里正走到臺階上,說道:“鄉親們先別說話,先生要讀圣上的圣旨,大伙兒吵鬧著聽不清。”
不知誰在人群里說道:“俺們聽不懂哩。”
里正卻道:“聽得懂,聽得懂。”
眾人安靜了一些,唐賽兒也聚精會神地聽著,她不識字,生怕聽不懂那皇帝的圣旨,可她又很想明白、那人究竟在圣旨里說了甚么。
“奉天承運皇帝…”里面傳來了朗朗的聲音,讀文的人有副好嗓子。堂上的賓客們紛紛跪伏在地,臺階上和院子里的百姓們也跟著跪伏聽旨。
里邊的聲音道:“詔曰:前些年大明國內打仗,兵災連累了山東百姓,許多人家破人亡,還沒喘過氣兒來,官府又將徭役糧稅繼續加派在大伙兒頭上,百姓苦啊。這些景況,朕都知道了。
我太祖皇帝驅逐韃靼,恢復衣冠,名正言順坐天下,讓百姓脫離了韃靼人的欺壓,太祖一心想讓大明百姓過上好日子。咱們家的人,心頭最關心的也一直是大明子民。百姓有難,朕為太祖嫡孫,知道后絕不會不管。
朕已下旨,從今年起,免山東全境糧稅、徭役至少三年,不收一粒糧,不讓一人背井離鄉;并調錢糧入境,存于各地義倉,以賑濟艱難窮困者。愿山東百姓休養生息,安居樂業,朕心可慰。
自太祖起,皇室最恨貪官污吏,望各地官吏深戒之,定要與朝廷同心同德,共度難關。在山東百姓疾苦之時,誰要是想借此發財,別怪朕沒把丑話說在前,爾等必沒有好果子吃。欽此。”
圣旨竟是這樣寫的,唐賽兒把全部內容都聽懂了,一字也沒落下。她還記得那“洪公子”的聲音,此時隱約有些恍惚,她仿佛聽到的是、那個聲音在她面前說話一般。
“萬歲萬歲,萬萬歲…”一陣喊聲響起,唐賽兒才頓時驚醒,明白并沒有洪公子在說話。
大伙兒從地上爬起來后,嘈雜聲再次彌漫在院子里。一些人在私下里評頭論足,有個聲音道:“太祖爺有賢孫,俺們這武德皇帝也是敢作敢為哩。”另一個聲音道,“日本、韃靼、西洋都打遍了,武功不下于太祖。”又有人問日本和西洋是哪里,可侃侃而談的人也不知道,大概他也是從讀書人那里聽來的、然后又到村民們面前吹噓。
沒一會兒,一個俊朗白凈的文士從堂上出來了,站在臺階上對大伙兒說話。
往常的鄉飲,這些有地位的士紳是不會出來的,他們都在堂上言論,然后有人專門站在門口、轉述里面的教化。今日士紳們似乎受到了皇帝親民圣旨的影響,便徑直走出來與百姓們說教。
那士紳談得是青州府白蓮教造反的事。說起白蓮教頭目在村民洞房時,上了新娘子的床幃、卻叫新郎在帳外服侍;大伙兒頓時義憤填膺,院子里一陣破口大罵。不遠處的林三,大概因為自己也要娶親了,也在人群里憤憤附和。
經過了多年儒家道德規勸,男女禮教深入人心,世人很抗拒這種違背常識的事。且宗族的人非常重視子孫傳承、開枝散葉,這長子都變成了別人家的種了,簡直在挑戰人們的見識。
唐賽兒認識當地信白蓮教的人,可這時她也有點反感白蓮教了。或許因為唐賽兒對當今皇帝有些好感,覺得他為人不錯,所以造皇帝反的人,她覺得多半便不是好人。
士紳還談起白蓮教亂兵搶義倉,以及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歹事。言語的人是要臉面的士人,既然敢當眾宣揚,多半事情便是真的,再說村民們都還比較相信讀書人。
一時間白蓮教的名聲在西關鄉飲上,已墮到了最底部,簡直就像一群妖孽。人群里或許有悄悄信了白蓮教的村民,但那些人都沒法吭聲,此時爭辯的話、恐怕會被馬上揪出來流放邊關了。
這回鄉飲辦得挺好,生員文人們牢牢掌握著輿情。
…當此之時,青州府那邊的起義軍仍然如火如荼,形勢大優。乃因近處的青州衛官軍按兵不動,只顧保著府城與衛城,地方縣城與莊園富戶的人手,根本不足以抵擋人多勢眾的亂兵;白蓮教起義軍只要繞開了府城,便勢如破竹。
不過白龍、劉俊等頭目,已經認識到,官府當然不會一直這么隔岸觀火、隨后必定要調兵反撲。他們便一面在西邊山脈中經營地盤,一面盡量從各地收集軍糧,以為長久之計。期間各路人馬來源不一,當然無法準確地選擇,甚么該搶、甚么不該搶。搶劫鄉里義倉存糧的事,也是時有發生,趁機為非作歹的人也無從避免。
大多義軍將士在忐忑不安中造反,這才發現大明朝的官府反應緩慢、呆板不中用。然而他們都還沒意識到,在短短三倆月之間,起義軍在另外一個隱蔽的“戰場”、更加影響長遠的地方,已經輸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