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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二章 膿瘡

  武德六年的上元節剛過,萬物逐漸恢復生機。高賢寧觀望著馬車草簾外的景色,正是一派寧靜祥和。

  驛道兩側的桃李樹枝上接著花蕾含苞待放,樹枝在微風中柔韌地晃動,與那枯枝的姿態截然不同,垂柳也發出了嫩綠的新芽。遠觀那田野之間,也籠罩上了一層黃綠的顏色。

  路面上是一層硬土。山東的雨水不算多,驛道經過無數車馬與徒步行人的踩踏,已變得結實穩固。馬車在這樣的路上行駛十分舒坦,空氣中略微揚起一陣黃塵,古道的古樸與春季的春色十分融洽。

  不料就在這時,后方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過了一會兒,便有人急道:“反了!”

  高賢寧吆喝了一聲,前面趕車的馬車便發出“吁”的聲音,慢慢讓駕車的馬匹慢下來。騎馬人隨后追上了馬車,那人身穿青衣、頭戴斗笠,他的頭稍稍一轉露出面目,正是錦衣衛的陳把總。

  陳把總在馬背上抱拳道:“稟高大人,青州府臨朐縣、及近左各地都造反了。反賊各路人馬千余眾,一路劫掠,直奔臨朐縣城,并沿途裹挾百姓,聲勢迅速壯大。此時縣城已戒嚴,不幸先前聚集的丁役已散回鄉中,縣城人手不足,已是危在旦夕之間。”

  說話的陳把總,表現得有些緊張。但坐在馬車里的高賢寧只是聽著,一直面不改色,甚至沒有半點反應。

  見高賢寧沒有回應,陳把總停頓了片刻、便繼續道:“青州城坐記的弟兄稟報,青州一共派出了三撥快馬,加急分赴濟南府、京師兩地。其中有向山東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出發的人馬,剩下一撥徑直去京師告急了。”

  高賢寧開口道:“我知道了,陳把總一路辛苦。”

  陳把總道:“末將分內之事。”

  高賢寧想了想,不禁感嘆道:“布政使儲埏好不容易維持住了局面,這下可按不住啦。咱們現在就去濟南府,見見儲埏。”

  陳把總欲言又止,似乎有點困惑。青州府剛出了事,高賢寧等人便離開開跑、要去濟南,卻對當地的爛攤子不理不問,著實顯得有點讓人難解。

  高賢寧看著陳把總的神情,問道:“怎么?”

  陳把總終于沒多問,只道:“青州府地面上有個青州衛,按理說,衛所的弟兄遇到這種急迫事兒,可以先發兵援救臨朐縣城,然后再上報兵部。濟南府離得不遠,若是上頭的都指揮使司也同意了,青州衛可很快發兵。”

  高賢寧想了想道:“先不管省里怎么辦。”

  陳把總頓時一愣,他剛才的話,顯然不是建議高大人、要干涉省里的意思。他只不過是替青州府的處境著急而已。

  高賢寧接著說道:“青州知府王翟聽了我的意思,卻只算是建議。一府的事便罷了,咱們卻不能插手山東三司的決策。我不是巡撫,大理寺卿管不了三司,更不該管。”

  陳把總拜道:“是。”

  高賢寧道:“陳把總回青州府那邊,

  繼續打探消息,我帶著隨從去濟南府即可。”

  陳把總領命,與高賢寧在驛道上告辭,彼此便分赴不同的方向。高賢寧照剛才的安排,向西往濟南府。

  正月下旬,高賢寧一行人回到了濟南城。剛進家門,家眷們便告訴他,最近有很多人來拜訪,甚至其中一些人來過幾趟,并留下名帖、要高賢寧一回濟南便盡快接見。

  高賢寧翻看了一堆名帖,找出了兩個他認為比較重要的人,其中之一便是山東布政使儲埏。高賢寧準備盡快去拜訪儲埏,見上一面再說。

  大理寺卿的品級不如一省布政使高,只不過高賢寧加封了太子太保這樣的從一品頭銜,地位就比儲埏高了。高賢寧倒不講究這些,主動上門拜見亦是無妨。

  他忙著沐浴更衣,收拾一下風塵仆仆的儀表后出門。

  不料還沒出門,儲埏便到家里來了。高賢寧只得叫家奴開大門迎接,把儲埏當成平級同僚接待。

  儲埏久在官場,年紀卻不算很大,頭發雖有斑白,皮膚倒還平整,長了兩只大耳,身寬體胖四平八穩。他身穿大紅色官袍、頭戴烏紗,看樣子是徑直從衙門里趕來的。高賢寧在府門口寒暄了幾句,便引他到府中中堂入座。

  丫鬟把茶水端上來之后,便被高賢寧示意下去了,儲埏這才說起正事。

  青州府的爛攤子,高賢寧在當地的指手畫腳、自然是脫不了干系的,或是最直接的導火索;而這些事,青州知府王翟必定早就告知儲埏了。

  然而儲埏完全沒有半點指責高賢寧的意思,他開口便問道:“下官敢問高寺卿,圣上對山東局面有何意旨?”

  高賢寧看了儲埏一眼,說道:“圣上北巡途徑濟南府,恩準臣回鄉探親。”

  “哦。”儲埏應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高賢寧接著又道:“不過我常陪侍圣上身側、做些查漏補缺之事,平日君臣間也曾言及治國方略。”

  儲埏忙道:“是。”

  高賢寧沉默稍許,不動聲色道:“青州府的事兒,儲使君不用憂慮,圣上必定不會怪到使君頭上。”

  儲埏立刻說道:“下官明白了。若有下官能盡力之處,還請高寺卿吩咐。”

  “不敢不敢。”高賢寧道。

  儲埏微微一怔,沉吟片刻,便謹慎地問道:“青州衛離事發之地最近,都指揮使司的同僚、該不該先讓青州衛前去平叛?”

  高賢寧擺手道:“三司的事兒,我可管不著。”

  儲埏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下官便替同僚知會高寺卿一聲。都指揮使司暫且打算穩住府城、衛城,并不輕舉妄動,先將急報送到兵部,等朝廷下令之后、再作下一步安排。”

  他說完后,神情有點沮喪,仿佛暗自嘆了一口氣。

  高賢寧又看了他一眼,便端起茶杯道:“請。”說罷抿一口茶。

  儲埏也喝茶水潤口。

  這時高賢寧不動聲色道:“儲使君放心罷,一點事兒也沒有。若真有甚么事,也不會等到現在。儲使君近年治理地方的方略,朝中有人可不太認同,好在圣上為您說過話。如今不過是捅破了膿瘡,出點亂子在所難免。瘡若不破,多年積傷是好不了的。”

  “是,是。高寺卿一語點醒下官,如同驚醒夢中之人。”儲埏此刻尤其恭敬,大概是提到了圣上。

  高賢寧點頭贊許,再次把蓋碗捧了起來,端在手里。

  儲埏便起身道:“下官便不多叨擾了,請告辭。”

  “我送儲使君出門。”高賢寧馬上放下蓋碗,也跟著站了起來。

  高賢寧在家中,一面等著收陳把總等錦衣衛校尉的探報,一面準備諸事。至二月初,他便發帖邀請各地相識的生員士紳,到濟南城南的一處莊園里文會。因為地方不靖,此時大伙兒不便大開宴席詩酒言歡,莊園里便準備了一些茶水點心、以及齋飯款待賓客。

  士林中人,齊聚一堂。無須有人出面主持,大伙兒自然便臨場揮墨,開始寫文章聲援青州官府平叛。或借事抒發未得重用的郁氣,或慷慨激昂痛斥賊人,或同情黎民疾苦,各種言論不一而足。

  恰恰是曾以一篇《周公輔成王論》聞名天下、寫文章見長的高賢寧,今日卻沒有文章。他到場之后,當眾直接開說。

  高賢寧今天的言論在士林中,算是格調不高,因為幾乎沒有任何立意,就是敘述見聞。

  他先是說賊首“白龍”被逼起事的來龍去脈,從白龍在村莊里讓信徒男女雜處、淫辱新娘,到伙同賊首楊三、劉俊等一干白蓮教頭目,起兵圍攻縣城,都是最近發生的事。

  接著高賢寧開始談、“友人”在事發地報來的見聞,重點說叛軍怎么劫殺士紳的,又如何把地主富戶們的錢財糧食散給流民。在白蓮教眾的眼里,官府、士紳都是盤剝百姓的罪魁禍首,死有余辜。造反是白蓮教的目的,元朝時白蓮教幫起義軍造蒙古人的反,等大明得到天下,他們便繼續造大明朝的反,一向如此。

  先前還各抒己見、熱鬧喧囂的大堂,這會兒氣氛有點凝重起來,大多人都不吭聲了。很顯然,有工夫品茶作詩文的士林中人,在座的賓客們,幾乎都是家境殷實有家資的人,多寡不同,卻正是白蓮教聲討的那些人。

  高賢寧見狀話鋒一轉,又道:“賊首白龍蠱惑村民,行齷齪之事,讓村婦生養其子、有悖人倫常綱。后又裹挾流民,抗拒官府緝拿。其間搶劫了存在青州各地義倉中的賑災糧,以充軍資;而那些能讓百姓不至于餓死荒野的存糧,正好是去年才從南方運抵山東的官糧。

  白蓮教徒劣跡斑斑,諸事皆有真憑實據,證據確鑿。諸位定要在家鄉的鄉飲之時,前往言論,曉瑜山東各地百姓,重振民風。”

  大伙兒紛紛附和,許多人撫掌叫好。直道不寫文章的高賢寧,照樣頭腦清楚黑白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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