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火赤剛才氣急攻心,雙手都發抖了。
他也沒想到,一個女人忽然竟能激得他如此憤怒。或許是因為阿莎麗說得沒錯,正好戳中了他的痛處,并且揭開了他不愿意承認的自私的一面。
當脫火赤慷慨言及志向抱負,將自己的所作所為說得很偉大、為了部族大局犧牲的時候,阿莎麗當面拆穿他早就想到了后路,這簡直就是在揭短。一下子仿佛便把脫火赤的品行,從最高尚貶低到了最虛偽。
而脫火赤確實想過,如果被瓦剌人抓住,確實可能贖回的事。不過真相反而讓他更加生氣。
此刻他憤怒異常,一時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瞞著別人、還是想欺騙自己。
不過阿莎麗退到門口的時候,脫火赤已經迅速從極度惱怒之中、變得稍微冷靜一點了。脫火赤畢竟是丞相,經歷過不少風浪,有時候會不留神一時失控,但他不會一直糊涂下去。
脫火赤忽然意識到了甚么。
他急急忙忙地快步沖了出去,越過了正要出門的阿莎麗。阿莎麗見他反常的舉止,也是面露意外之色,隨后也跟了過來。
脫火赤走到院子里,立刻靠著這棟房子的土墻,快步往后面繞。他們轉過墻角,便看見有人影在后門一晃。脫火赤并沒有看錯,因為那道木門此時還敞著。
“有別人?”阿莎麗的聲音問道。
脫火赤的臉色十分難看,生氣地轉身盯著阿莎麗。不過此時的氣憤,與剛才的心情已經不同了。他指責阿莎麗道:“你干的好事,中了別人的奸計!”
阿莎麗的氣勢頓時消了大半,底氣不足地說道:“可阿魯臺與丞相的陰謀,漢人已經知道了。他們為甚么還要偷聽?”
脫火赤冷冷道:“別忘了這里還有瓦剌人,在西面被明軍援兵俘虜的瓦剌人,俘虜中還有將領。”
阿莎麗頓時呆在那里,說不出一句話來。
脫火赤仰頭看著天,長嘆了一聲:“唉!”但接下來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忽然之間他也明白,大事不利,說甚么都沒有作用了。他轉身便走,把呆若木雞的阿莎麗留在那里。
…阿莎麗手腳冰涼,等她回過神來時,發現脫火赤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眼下只剩她一個人、像傻子一樣站在這個院子里。
從頭到尾被各色人等騙來騙去,阿莎麗心頭說不出是甚么滋味。
見面短短幾天時間內,漢人皇帝朱高煦給阿莎麗的印象是不錯的。可能還有別的原因,早先在西邊得到漢人軍隊的援救,其中還有個軍士舍身救她,從那時起阿莎麗對漢人的印象就大為改觀了;后來見到了皇帝,她才很容易對這個漢人皇帝產生好感,只覺朱高煦性情溫和,待人禮貌,且有同情心,對她也相當不錯。
原以為朱高煦是個光明磊落、為人誠懇,且身份高貴、很有榮譽感顧 惜羽毛的人物,哪想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阿莎麗有點困惑,這些手握大權的男人,明明不是甚么匪盜流寇,為何一個比一個壞?
偶然之間,她對自己一直以來的觀念、都開始質疑了,甚至認為是她的錯、怪自己太簡單。
她暗自嘆息了一聲,這時才留意到,天氣雖然是晴天,可軟綿綿的太陽光線并不強烈,陽光下依舊給人陰霾般的錯覺。
陰謀的氣息,再次籠罩在周圍。阿莎麗這幾天剛剛開始有點安心的心情,驟然間就被擊碎。不僅脫火赤此前在暗地里騙她,現在朱高煦也在利用她。
阿莎麗的心中非常糾纏復雜。
脫火赤的指責沒有錯,她十分愧疚,覺得可能已經給韃靼諸部招來了禍端。她很憤怒,因為朱高煦利用了她的好感與輕信,對她進行肆無忌憚的欺騙。她還感到十分脆弱,明明從小就被教誨不能軟弱,但忽然要在這危機四伏的陌生地方、面對爾虞我詐,她仍然感覺很恐慌。
她的腦海里又忽然閃過了朱高煦的臉龐,那讓人聯想到風平浪靜的湖面的神情。溫和之中,那種鎮定此時已經變得讓人畏懼。
“就知道欺負女人。”阿莎麗咬牙自言自語道。以前她是萬眾寵愛的阿魯臺的美貌妹妹,只要她對誰有好感,對方都會高興地討好她、珍惜她的青睞,但這個朱高煦顯然根本沒有把她的好感與信任、放在眼里。
諸般糾纏的情緒下,阿莎麗很沖動,她想馬上去找朱高煦理論。但吃一塹長一智,剛才來找脫火赤就是沒有想清楚,結果讓事情變得一團糟。阿莎麗想到這里,終于強忍住了沖動,不過腦子仍然一團亂。
阿莎麗回到不遠處自己住的地方,見那德嬪段雪恨也在屋子里。德嬪招呼了一聲“汗妃”,阿莎麗沒理她,悶悶地走進里面有點暗淡的屋子。
她盡力讓自己冷靜一點,開始想這件事的前后。
通過皇帝朱高煦的說辭,以及她這段時間以來的猜測,她大概已經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因為脫火赤剛才已經當面承認,所以一切經過、便已得到了證實。
先是幾年前,韃靼諸部最有權勢的樞密院知院、阿蘇特部首領、阿莎麗的哥哥阿魯臺,便與脫火赤謀劃過一個謀略。即是利用大明國的軍力,幫韃靼諸部打擊瓦剌人,為韃靼諸部消滅、并征服瓦剌人創造必要條件。此計就好像是借刀殺人。
這個謀略一直沒有實施,應該是因為找不到途徑與辦法。直到本雅里失汗戰敗被瓦剌人謀害,脫火赤等人投奔到哈密國之后,脫火赤才想到了實施大略的法子。
脫火赤用了一個甚么計謀,讓韃靼殘部中知情的人、跑到了瓦剌部落那邊告密,把阿莎麗生了本雅里失汗兒子的事,泄露了出去。
本來瓦剌人首領馬哈木就不服阿魯臺,似乎想自己掌握整個草原。他們扶持了一個全蒙古大汗答巴里,但是很多人都還沒認可這個大汗;
如果本雅里失汗有兒子、回到了韃靼部落,答巴里將完全變成一個笑話。所以瓦剌人多半會想盡辦法,以圖抓住或除掉阿莎麗的孩子。
由此哈密國肅王(明朝封忠順王)莫名遭來了瓦剌人的攻打。而脫火赤也派人去寧夏府見明國大將,意圖借道回去。
遠在東邊的阿魯臺得知這件大事,又因為以前與脫火赤商議過相關的謀略,阿魯臺不知怎么猜到了脫火赤的想法;并開始遣使大明稱臣受封,配合脫火赤的謀略。所以脫火赤先前才會說,他與阿魯臺“心意相通”。
等到韃靼殘部和家眷們去大明的途中,瓦剌人當然又從脫火赤的故意泄露中、得知了大家的行程。
一旦瓦剌人襲殺了那些人馬,明軍將士與大明官員一同被害;那么大明軍隊再次北伐瓦剌諸部的事情,便極可能變為現實。脫火赤與阿魯臺的陰謀,也算是得逞了。
阿莎麗猜測,脫火赤那么賣力,一方面也可能是為了蒙古國的大事,另一方面這件事成功、也能極大地提高他在韃靼諸部的地位和權勢。而兩種好處并不矛盾。脫火赤只需要以身涉險,因為瓦剌人抓住他不一定愿意交換牛羊,也可能殺他。
當然,事情并沒有按照預先安排的那樣進行,中途出現了變故。而現在再出變故,大明國皇帝似乎反過來想利用阿莎麗,用反間計,開始挑撥激化韃靼人與瓦剌人的矛盾。
如果實情確如所料,阿莎麗豈不是要變成韃靼諸部的罪人?
阿莎麗感到難以承受,非常受傷。她也十分氣憤,為甚么朱高煦要這樣對待她?她又仍然帶著一些幻想,也許事情并不是那樣。
懷著如此多般復雜的情緒,阿莎麗再也無法繼續冷靜了。她“騰”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出房門。
那個德嬪也跟了上來。之前阿莎麗沒有多想,這時才懷疑、德嬪段雪恨有甚么企圖。阿莎麗轉過頭,不甚友善地瞪了段雪恨一眼。
段雪恨開口道:“你要去見圣上,沒有人通報是見不到的,我幫你。”
阿莎麗愣了一下,甚么也沒說,繼續往外走。二人默默地前往中軍行轅。
作為中軍行轅的院子周圍,方圓數十步內,到處都是侍衛與崗哨,沒有一個角落藏得住人、進得去人。還有穿錦袍的帶刀武官、以及一些穿黑衣的漢子在四處走動。
段雪恨轉頭道:“你且在這里等著,我先進去說一聲。”
阿莎麗有求于段雪恨,便未出言不遜,只是默默地點頭應允。
先前阿莎麗好不容易冷靜了一會兒,大概想明白了事情經過,這時她已經無法平靜了,一門心思要問朱高煦一些話。
或許朱高煦并不會承認、欺騙并利用了她,朱高煦大可以找個借口不承認,或是將事情推給手下的人。但阿莎麗還是想當面問他,究竟要把自己、以及這里的韃靼人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