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帶路,朱高煦等一行十數人到了地方時,便見一家土院子外面已聚集了一群人,都圍著一個穿長袍的老頭。
此地應該就是唐賽兒家,院子里的屋頂上蓋著瓦片,果然她家似乎并不算很窮。因為一路上朱高煦看到一些村莊里偶爾還有草房。
朱高煦等人下馬走過去,那長袍老頭便帶著幾個人跪倒于地,拜道:“老兒姓唐,乃此間鄉老。大人途經蔽鄉,有失遠迎。敢問大人高姓大名?”
不過那些圍觀的村民沒有行禮,也沒跪,依舊站在周圍、像看戲一樣瞧著鄉老與當官的說話。同行的阿莎麗是個色目人,在大明鄉村很少見,許多村民反而在注意阿莎麗,大概是瞧稀奇。
侯海轉頭看了一眼朱高煦。朱高煦微微揚了一下下巴示意。
“鄉老請起。”侯海上去扶他,說道,“本官乃守御司左使侯海,這位是濱州府同知田修遠。”
鄉老道:“久仰久仰。侯大人是京師官員罷?老兒聽說圣上幸濱州,侯大人此番莫非隨圣駕到得此地?”
侯海笑了笑,說道:“鄉老好見識。”
朱高煦也覺得、這個鄉老比里正懂得更多,聽他說話也是讀過書的人。此時在地方上比較富裕的地主,多半是愿意讀書識字的。
鄉老轉頭瞧了一下,便招手道:“你快過來,你爹在外遇貴人了。”
朱高煦立刻觀望鄉老的身后,這時便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小娘便走了過來,她大概就是唐賽兒。
里正說她才十五歲,但個頭已長得與身邊的漢子差不多,五官端正、顴骨稍高。她沒有穿裙子,長長的上衣在腰間用布繩系著、裁剪不太合適的衣服顯得有點臃腫,下面穿著褲子。雖然她的衣裳很舊,但人看起來仍是頗有英氣。年輕小娘的皮膚不錯,不過她那雙手卻又大又粗糙。
在朱高煦眼里,唐賽兒長得不怎么漂亮,不過他也沒有失望,只覺她的氣質著實與尋常村姑不同。
據說,在歷史上唐賽兒造反失敗后不知所蹤,朱棣為了找她,在全天下搜捕,逮捕了大量尼姑和女道士,仍舊一無所獲。而今這個可能想推翻朱家王朝的女子,就站在朱高煦面前,朱高煦一時心情有點復雜。
“民女唐賽兒拜見各位大人。”唐賽兒鞠躬道。
侯海道:“免禮。”
唐賽兒道:“各位大人、鄉鄰們,別站在門口了,請到屋里坐罷。俺爹不在家,民女煮些粗茶招待大家。”
朱高煦聽她口齒清楚,舉止大方,只覺此女應該有點統御能力。即便是要帶領一幫貧農起義,也是需要點能耐的,那種話都說不清楚、言行畏縮的人,顯然辦不到。
于是大伙兒一起往院子里走。唐賽兒在前側帶路,剛跨進院門,她便轉身問道:“俺爹是怎么認識貴人的?”
朱高煦不吭聲,他自持是皇帝,當然不愿意輕易當眾撒謊、哪怕只是為了找借口。再說先前忽悠里正的人、乃侯海,此時當然該侯海來圓場。
侯海沉吟稍許,說道:“咱們家有個同宗子弟,進京趕考。路上有幾個山匪、不知他是士子,便攔道劫持。彼時正有個山東好漢,路見不平出手相助。之后好漢自報家門,說是濱州人士,還談起家中有女名唐賽兒。本官近日正好路經此地,便順道前來尋訪。”
唐賽兒問道:“侯大人,那是何時何地的事哩?”
侯海轉頭說道:“洪公子、田同知,請。”假裝與朱高煦等人客套,沒有理會唐賽兒的話。這個問題如果回答,必定當場穿幫,侯海哪里知道唐父甚么時候、去過哪里干活?
好在唐賽兒也不太好意思反復追問,算是暫時避免了尷尬。
眾人到院子正面的土屋里入座,別的村民仍未離開,有些站在院子里,有的找個地方蹲著看熱鬧。鄉老拿了一盒茶葉給唐賽兒,她說事先已經燒好了水,便去泡茶了。
果然沒一會兒,唐賽兒便端著茶碗上來待客,又拿了幾只粗碗、端著一盆茶葉茶湯出去,叫村民們一塊兒喝茶。她忙里忙外,在有限的條件內愣把所有人都想到了。
隨行的段雪恨先喝了她面前的茶水,等了一會兒,她才將朱高煦的碗、與自己的碗換了一下。
小小的細節讓鄉老瞪眼怔了一下。那鄉老一邊與侯海恭敬地說話,一邊頻頻向朱高煦投來目光,一直觀察著朱高煦。
一行人中有兩個女子,除了色目人阿莎麗,便是女扮男裝的段雪恨。就連穿紅袍的大官侯海,也不能讓同行女子侍候;而“洪公子”究竟甚么身份,能精貴到任何入口的東西、都要別人先試吃?
朱高煦感覺自己的身份,已經被鄉老猜到了。此地已不可久留,倒不是有甚么危險,而是呆下去會比較尷尬。
他又看了一眼唐賽兒,目前并不能確定、唐賽兒是否與白蓮教有關系,但她顯然還沒有造反。
朱高煦尋思,山東起義的重要因素,可能唐賽兒起到的作用有限。他心道:其中緣故,一個是當地曾經負擔太重、百姓生計艱難,另一個原因是白蓮教的組織,如果沒有組織,人們顯然無法對抗官府。
他終于拿定了主意,開口說道:“今日承蒙款待,咱們準備了一點薄禮。我聽說唐娘子已與林家定親,待令尊回鄉了,權作為你們家添些嫁妝。”
話剛說完,錦衣衛指揮使張盛馬上起身,從腰間解下一個錦囊來,雙手送到了朱高煦跟前。朱高煦拿在手里,聽到里面“嘩啦”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應該有些銀錢和銅錢。
朱高煦遞向唐賽兒站的方向。
唐賽兒說道:“俺爹教訓,民女不敢平白無故受人恩惠。”
朱高煦道:“令尊不在家,你替他受,應該的。”
唐賽兒道:“俺爹在路上出手相助,也不是為了得到酬謝。”
鄉老在旁說道:“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
唐賽兒一臉茫然。
朱高煦便道:“鄉老的意思是說,你爹救急幫助了別人,你受下好處,以后大家都愿意出手相助了,這對民風是好事。我希望你爹回鄉后,你們一家能踏實度日,鄉親們也能安穩。”
唐賽兒聽罷上前收了錦囊,鞠躬道謝。
于是朱高煦起身,說道:“叨擾了,咱們得告辭啦。”
唐賽兒道:“還未問好漢高姓大名。”
朱高煦隨口道:“不用了,我陪好友來走走。你認得這位侯左使和田同知就行。”
大伙兒走出房門,讓侍衛們牽馬過來,便在一群村民的目送下走出院子。鄉老、里正與唐賽兒都送到院門外。
此時太陽已經偏西,一行人便徑直往軍營的方向騎馬返回,很快找到了大路。
走在路上,段雪恨忽然拍馬趕上來,徑直問道:“圣上如何識得唐賽兒?”
朱高煦轉頭時,見侯海等人都是一臉好奇地期待著。侯海不敢問,但段雪恨有時候在朱高煦面前、要隨意不少。
“隨口編的名字。”朱高煦只好答道,“鄉里小娘的名字,甚么賽金花、賽兒是常見的名字。朕只想隨便找一家百姓,實地看看大明庶民的日子。”
段雪恨對這個回答似乎不太滿意,但她也不能當眾說皇帝騙她,只得作罷。
侯海的聲音道:“圣上心系百姓,大明子民之幸啊。”
朱高煦看向侯海道:“你說甚么同宗趕考遇到劫匪,那唐賽兒的爹回鄉來,立刻就戳穿了。”
侯海難堪地拱手道:“倉促之下,臣一時沒想到好的說法,請圣上恕罪。”
“算了,這小事不用再管。”朱高煦道。
眾人回了軍營,朱高煦進中軍行轅,便讓隨行的文武散了。段雪恨與阿莎麗這兩天在一起,則跟著來到了土院子民房里。
阿莎麗的聲音道:“我以為皇帝與大汗,只會在意朝廷戰和大事,或是大部族之間的爭斗。皇帝陛下卻親自尋訪鄉民,關心農奴,我真沒想到。”
朱高煦轉頭看了她一眼,說道:“大明沒有農奴制度。何況無論武功多強盛的帝國,版圖終究會分崩離析,不管儲存多少金銀,也總會散去,只有生在此間的人,才是真實的。咱們最該關心的,應該是國家子民的文明程度。”
阿莎麗似乎有甚么困惑,又道:“陛下不在意大明國軍民是否軟弱?”
“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尋常人何必與自己過不去?”朱高煦道,“況且北方部落勇武好斗,只是暫時騎兵有優勢罷了,謝幕的一天不會太遠。以后國家強弱之分,會有另一種判斷。”
他沒有說得太明白,反正阿莎麗也不可能懂。一旦工業文明開始,草原上那點資源是不可能再談武功與強弱的,勇猛熱情的牧民也會將興趣投向能歌善舞。
朱高煦不再多言,猶自在心中琢磨著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