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朱高煦要覲見的人、不止侯海一個,不過要來的人不是內閣大臣,就是太監。于是朱高煦叫大臣們在武英殿的內閣候宣,省得在門外干等。
侯海一走,下一個人應該是太監孟驥。朱高煦便在他的大桌案后面,一邊瞧奏章,一邊等孟驥。
相比后宮一些地方,甚至于京師富貴人家、青樓別院之華麗,朱高煦辦公的柔儀殿反而顯得樸實無華,只不過建筑規格很高、用料很名貴。
除了古樸的禮器擺設,最顯眼的就是他那張很寬大的書案,正擺在大殿中間。入夏之后,大案下面墊著草編的地毯,別處都是磚石地板。朱高煦確實不喜歡太過講究、生活上的奢華精細,日常起居都很好侍候。
他也不太愛使喚太多奴婢。有些富商和顯貴,家中隨時一群奴仆使喚著,排場很闊;但柔儀殿就只有幾個人,能在朱高煦身邊呆著。大多時候都是些熟人,曹福找來的連氏、小荷這兩個宮女常來柔儀殿,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兒。
朱高煦時不時會和她們閑扯幾句,問她們住哪里、在哪里吃飯什么的。起初宮女們都小心應付,生怕說錯了半個字;后來時間一長,她們漸漸確定、朱高煦并不是故作姿態。于是近親的宮女們都漸漸習慣了。
沒一會兒,太監孟驥彎腰走了進來,跪伏在桌案前磕頭。朱高煦便叫他起來說話。
有關南海諸國的狀況,有公文和奏章可閱。朱高煦便對孟驥說道:“談談你的見聞罷。”
孟驥還真的沒談大事,他看了一眼侍立在大案側后的曹福,就開始說見聞。他從劉鳴的事開始說,談到劉鳴的表弟陳漳死在了出使真臘的途中,還說了他們表兄弟間的瑣事。接著又談起了海軍指揮使唐敬,多半也是從劉鳴口中聽來的。
朱高煦聽得很輕松,只說一個人的事,線索總是沒那么復雜。
孟驥終于說到了重點,說道:“彼時真臘國危急,遣使來官軍大營求救,暹羅國使者也到了。劉使君問策奴婢,奴婢說自家管不了這等大事,不過為皇爺跑跑腿;劉使君領了皇爺的圣旨、負責邦交諸事,得他拿主意哩。
劉使君說,深受隆恩重任在身,不敢不為君分憂;皇爺多次言及大略,諄諄教誨亦不敢忘。又說暹羅國這些年日漸勢大,真臘國滅對朝廷無益。
然后劉使君便令暹羅國退兵,停止進軍金邊城,助真臘國渡過危局。暹羅國使者多有怨言,未曾許諾停止進軍。劉使君親自到金邊城去了,奴婢勸阻無用。”
西番色目人孟驥、永樂年間活過來的太監,跟劉鳴沒甚么關系;再說劉鳴是武德年間才中的進士,在朝中還沒啥過硬的人脈可言。
孟驥一個勁為劉鳴說話,估摸著他這個太監確實欣賞劉鳴某些方面。朱高煦一邊聽著,一邊已經聽明白了、孟驥為甚么要先說劉鳴的表弟。
朱高煦對劉鳴的做法不是完全滿意,但別人又不是自己、萬里之外通信不便,又怎能隨時都恰恰能撓到癢處?不過劉鳴跑到真臘國內地去,萬一又折損一員大臣,那朱高煦就肉疼了。
他的腦海里閃過劉鳴表弟的事,便很快有了主意,開口道:“按道理說,暹羅國是勝利的一方,想分贓并不過分。但暹羅人站過來的時候,咱們已經贏了。錦上添花、或是說趁火打劫,哪能和雪中送炭相比?”
朱高煦又干笑了一聲:“話又說回來,假設官軍此役不太順利,那暹羅人不是要翻轉來干咱們一票?劉鳴的想法也沒甚么不對。”
孟驥道:“皇爺圣明。”
朱高煦說罷稍稍轉頭側目,看了一眼曹福。曹福一直在關注朱高煦的,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讓曹福馬上有了回應,他的腰微微向下一彎。
曹福的干爹是司禮監太監王貴,而王貴在武英殿典寶處當差。將來大臣們要處理有關事務時,穩重的官員多半會問問王貴、看看宮里有沒有態度。所以朱高煦今天表個態,以后就不用啰嗦了。
朱高煦又不動聲色道:“朕就愛聽明白話、也愛說明白話,特別是大事,更得力求準確無誤。要是打機鋒說反話,萬一叫人猜錯了,那可得玩砸啦。”
孟驥笑道:“皇爺英雄氣概敢作敢當,奴婢等仰慕之至。”
朱高煦輕輕揮了一下手。孟驥叩頭退走。
接下來的人是禮部尚書胡濙,見禮罷、胡濙開始說外藩使節的事。
外藩使節來京,住在長安右門外的會同館。禮部會設宴款待,稱之為“下馬宴”,以及數次不同規格的友好慰問。但這些活動、都不會談甚么實質的內容,甚至大多臺詞都是定好的,就跟唱戲一般。真正談事情的時候,要么是書面文字,要么就是禮部官員私下拜訪時的談論。
胡濙道:“稟圣上,滿刺加使節先是辯解,其國王拜里米蘇茲、受奸臣和真臘人蠱惑,方錯誤地與大明為敵。使節據禮甚恭,通事直譯使節稱圣上為、太陽與月亮之光輝帝國最偉大之皇帝。又說其國君悔悟,不愿意再與大明為敵,因此主動撤出都城,希望能與大明朝廷重修舊好。并答應向大明納貢稱臣,保護官軍在龍牙門(新加坡吉寶港附近)設立使城,建立都督府。”
朱高煦聽罷,說道:“可真臘人說的,是滿刺加人主動跑去聯絡,還要組織甚么反明聯盟;不過這些舊賬再計較也沒實際好處。王景弘和陳瑄已上奏,時節進入熱季、雨季之后,拿拜里米蘇茲的主力毫無辦法。仗反正沒法打了,滿刺加又痛快地答應了那么條件,還有啥好猶豫?”
胡濙道:“圣上所言極是。不過爪哇國的使節請求,想讓朝廷出面,制止滿刺加人到爪哇國港口搗亂。那爪哇國前幾年賠了朝廷價值六萬兩黃金的財富,如今有求于朝廷,臣也不好斷然拒絕。”
朱高煦問道:“滿刺加人在爪哇干了甚么?”
胡濙拱手道:“爪哇王室貴族大臣,以及大多百姓,都信印度教。但滿刺加人信的是回回教門,教眾跑到爪哇國各處港口城鎮傳教,還挑撥叛亂事端,爪哇王室深感危險。他們知道大明官軍攻打滿刺加國之后,便派使節隨船來京,想請朝廷出面管此事。”
胡濙想了想又道:“臣以為,朝廷不應每次都用武力相迫,如此諸國便只有畏懼。若是能解決他們的危難,或許諸國王室對朝廷便會別的感念,產生一些依賴親近之感。”
“那爪哇人賠錢,乃因誤殺了官軍將士。不過胡部堂說的有道理。”朱高煦說罷,沉吟了稍許。
這時曹福的聲音輕輕道:“奴婢聽說,永樂年間有個叫尹慶的宦官,去過滿刺加國、見過他們的國王拜里米蘇茲,并會說滿刺加話。若是讓尹慶出面見滿刺加使節,從中斡旋,或許有點用也說不定哩。”
胡濙聽到曹福插嘴,眉頭已經皺起來了。
朱高煦看了一眼胡濙,問道:“胡部堂以為如何?”
胡濙忙道:“請圣上圣裁。”
朱高煦回頭對曹福道:“這事兒讓胡部堂管,你聽他的吩咐。”
曹福忙道:“奴婢遵旨。可尹慶在廢太子當政時期,已被安排到中都鳳陽去了,要不奴婢先把他帶回京來?”
朱高煦道:“叫他回來等著,以備胡部堂調用。”
曹福道:“是。”
胡濙頓時感概道:“圣上真乃圣君矣。”
朱高煦笑了笑。
胡濙卻不說剛才的事,他回顧左右打量著柔儀殿的陳設,又道:“圣上起居之所簡樸大方,不興歌舞宴會,不修宮殿,勤政為民,大明幸甚,萬民幸甚。”
朱高煦不動聲色道:“分內之事罷了。世道太平昌盛,必由質入文,但大家要低調點,總還有一些人吃不飽飯。”
胡濙的反應,有點出乎朱高煦的意料,他的表情就像伯牙看到了子期一般,鄭重其事地作揖四拜:“臣謹遵圣上教誨。”
禮罷,胡濙告退。
太監曹福小聲問道:“奴婢見識短,胡部堂咋啦?”
朱高煦轉頭看了他一眼,“胡部堂主張,盛世君臣應體恤下民,理想是豐收之年百姓不饑不寒,饑饉的年份不至于餓死沒人埋。朕那么說句話,他當然很受用。”
曹福道:“都是臣子討皇爺高興,皇爺倒對胡部堂挺好哩。”
“你懂個屁。”朱高煦笑罵道。
曹福也滿臉堆笑道:“皇爺罵得對。”
一旁的宮女連氏忽然說道:“胡部堂真是個好官。”
曹福回頭道:“幸好胡部堂走了,不然你多嘴,他那眉間的皮子,怕是熨斗也熨不平。”
朱高煦笑著搖了搖頭,忽然覺得曹福還是有過人之處,懂的不少。他抬起頭看了一眼殿外的光景,日已上了三竿,連續多日的晴天、天氣越來越熱。他一時間倒有點想下一場雨,好叫天氣下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