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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條例

  謝堂在下船的第一天,就后悔了。

  倒不全是因為這里的亂象,任何地方,一下子涌入那么多的難民,都好不到哪里去,更何況,本地的守軍,在年前的泉州之役中,被調往了福建路,余下的這點子鄉兵,加上新募的,自己不炸了營都算是好的了,哪還能管得了多少?

  這個時代的廣州城,還遠沒有后世的那般繁華,靠著一個市舶司,有了些海貿的底子,可真正的大海商,全都掌握在福建路,一個泉州就將他們壓得死死得,好不容易等到泉州敗了,元人又來了。

  當然,元人目前還在福建路,可是源源不斷而來的難民,讓這個嶺南的首善之地,頓時緊張起來,真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廣州城,離著他們下船的珠江口市舶司碼頭,還有三十多里,因為在五代時,曾為南漢的國都,倒是頗有幾分大氣,南漢是個小國,沒有財力大肆擴張,整個城池高不過五丈,闊不過七里,位置大致在后世的番禺。

  到了宋時,才進行了大規模的擴建,分別在原本城池的東兩兩側各修建了兩座新城,南渡之后,海貿發展得很快,為了容納越來越多的外來人口,朝廷對廣州進行第三次擴建,用一道長垣將三座城池連接起來,就形成了現在的格局。

  如今的廣州,已經更名為“德祐府”,成為繼臨安府之后新的行在,然而坐鎮府衙的資政殿大學士、廣東經略安撫大使、判德祐府賈余慶早就忙得不可開交,準確一點形容就是焦頭爛額,哪還有一點初掌京師的意氣紛發?

  難民只是其一,更大的麻煩還在后頭,圣駕已經進了廣東路,迎駕的人手都不足,沿途還要加以安排,避免難民太多沖撞了,各級官署要進城,哪一個都輕忽不得,南漢的皇宮已經三百多年沒有修緝了,也要馬上整理出來,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需要銀錢的,府庫就那點存貨,少不得還要去向商賈士紳打打秋風,頭疼哪!

  因此,當一封普通的名刺被人送進來,他本能地感到了一陣厭煩。

  “謝府浙東過來的,你看這城中,還有哪里可以安置,郡侯?郡公也是一般,要不然你家里騰出來,讓他們進城可好?”

  賈余慶一時間沒想到那上頭去,謝堂在京師的名聲不顯,甚至可以說是低調,唯一做得出格的事,還是他離京之后,他怎么也沒將這個“謝”字,與太皇太后的親族聯系到一塊兒,至于對方身上的封爵,的確不算什么,他自己都是個開國郡公呢,兩浙過來的貴戚、宗親何其之多,一個侯府還真不一定擺得上臺面,再說了,城里的確已經人滿為患,就連城門的開啟都不同往日,那些城兵們看誰都像是難民,多一個人進城,就多一張嘴要吃喝,更何況是一大家子。

  于是,身為樞府長官的謝堂就被這么華麗麗地無視了,他之所以沒有動用樞府的名頭,是因為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此時他的官署還在廣東路與福建的邊緣呢,以他的身份,此刻應當隨駕,而不是單身進城。

  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面子不算數,再搬出已經逝去的姑姑來?他拉不下這個臉,看著滿屋子的老小,心頭的悔意便由然而生。

  謝氏是個大族,在謝道清入宮前,就已經在浙東扎下了根,更遠一些,甚至能上溯到“王謝”的那個謝字上去,哪怕就是做為旁支中的旁支,也是有史以來數得著的望族。

  到了他這一代,特別是最近這一二十年,謝氏在宮中風光無限,他們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簪纓世家講究個風評,平日里禍害鄉鄰的事情固然少見,可身為后族,橫行無忌也是有的,哪曾受過這種氣?

  謝堂看著他們的眼神,似乎一言不合就準備打將進去,只等著他這個族長的一句話!

  他也同樣不忿,可心里很清楚,那是取死之道,如今比不得往日了,謝氏一族風光了多少年,就被人忌恨了多少年,此刻大樹一倒,多少人挖空心思等著他們出錯,更何況,是在這流民遍地之地,激起民忿。

  廣州城外,到處都是逃難的百姓,可也分等級,像他們這種大族,不缺錢糧、不缺人手,便能獨自占據一塊好位置,普通一些的,也能依著本鄉本族,好歹吃食上有個保障,最慘的就是那些無依無靠的,特別是居于城中的百姓,本就沒有田地,縱然有些積存,在幾個月的逃難中,早就揮霍殆盡,如今只能靠著官府的施舍度日,就憑豐每日兩次稀薄見底的粥水,身體健壯些的還能餓不死,稍稍差一些的,都是能不動彈就不動,只等著哪天撐不住了,也就解脫了。

  種種慘狀,都讓謝堂看著心驚,那里頭有多少是京師這等繁華之地出來的,怎么就落到了這個地步?

  朝廷若是連自己的百姓都護不住了,那它還有何用?

  強壓下心里的波瀾,謝堂擺擺手,等在場的人都安靜下來,朝著幾位須發皆白的長者一拱手。

  “諸位叔伯,諸位族親,廣州城進不去了,就是進去了,咱們這一大家子,也沒處落腳去。”

  他的話音剛落,場面就“轟”得一下子炸開了,原本千辛萬苦地逃到這里,想著有個朝中執政相公,怎么也不會比別人差,可沒曾想,現在連城門都進不去,這種心理上的落差,頓時就化成了不甘。

  “為何?”

  “咱們可是圣人的親族!”

  “圣人?如今的圣人姓全!”

  喧鬧聲中,一個重重的聲音響了起來,一個老者舉著手中的孤拐,一邊敲打著桌面,一邊怒吼:“吵什么?還有沒有規矩,讓大郎把話說完。”

  謝堂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些人,他這個族長,是在謝氏入主中宮之后,才被人抬了起來,長房之中,雖然曾經出過謝深甫這樣的相公,可中落得也很快,如果不是謝氏奇跡般地崛起,自己很可能連站在這里議事的資格都沒有,只配在外面做一個打探消息的清閑子弟。

  門外大社會,門內小社會,既然得了好處,就要接受它的約束,這也是為什么,謝堂不得不下船的理由,他不是一個人,也是只有一家人,族中包括隨附的下人、仆役、附庸,那是一個數千人的大團體,也是他立足的根本,哪里割舍得?

  等到眾人重新安靜下來,他朝那老者感謝地示意了一下,清清嗓子繼續說道。

  “賈善夫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咱們人太多,誰進誰不進都是個絕大的難題,眼見著圣駕就要到了,隨駕的官吏、行人、軍士不下數萬人,拿什么安置,他哪里再敢放一個人進城?”

  這話是正理,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再怎么不甘心,圣人如今也不再是謝氏了,就算擠進城去,人家會給多少好臉?越是平常囂張慣了的,此刻,就越是無法忍受這樣的待遇,這些族人都抬起了頭,眼巴巴地看著這位族長。

  “廣東路,未必就是坦途,元人已經進了福建路,多久會打來,誰都料不到,到時候,咱們這些進不了城的,要么再度逃亡,要么就在這里等死,退一萬步說,元人被擋在了外頭,官府要咱們助兵助餉,你們哪個愿意舍家紓財,以解國困?”

  謝堂的視線,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被看到的人,無不是低下頭,開玩筆,都到這份上了,多一點財物,可能就會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交給官府,那不是肉骨頭打狗么?

  “大郎,你是族長,是走是留,拿個主意吧。”還是方才的老者開口,解了大家的尷尬。

  “是極是極,咱們都聽族長的。”

  “你說去哪,大伙同去。”

  謝堂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當個族長,背著這么大的責任,如果還不能一言九鼎,誰他媽愛做誰做去。

  矜持了一會兒,他做出一個勉為其難的表情:“如今,沒有旁的法子,只能走,有一個地方,倒是個不錯的去處,只不過那里的規矩有些大,去不去,你們不妨自行商議一下,不要到時候后悔了,又來說某這個族長的不是。”

  幾個老人頓時面面相覷,活了這么多年,對這種以退為進的手法,自然一眼就瞧得出來,可眼下不是計較的時候,眼見著這廣州城,一天亂似一天,不知道哪一天,那些難民活不下去了,就會被鼓動起來,到時候,真正遭殃的,不就是他們這些在城外,又有著大量財物的族群嗎?

  既然如此,還不如狠狠心,換個去處呢,幾個老人用眼神交流一下,立時就有了決定,不管這個大郎想要什么,都給他便是,只要能給族人帶來一條活路。

  “是個什么章程,你只管說。”

  謝堂好整以暇地從袖籠中取出一本小冊子,遞給了那位發話的老者。

  “這便是某說的那個地方,離著廣州不算遠,如果真要去的話,需得按照這上頭的要求,做不到的,就不要去了,免得白白跑上一趟。”

  不等他說完,幾個老人都圍了過來,那些站得近的族人,也擠做了一團,眼睛都盯在那本小小的冊子上。

  只見那本冊子的封面上,用色彩斑斕的文字寫著。

  《瓊州移民安置條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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