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消息的時候,劉禹還沒有回居處休息,而是在州衙,同陳允平、胡幼黃、李十一等人商議,事情就是關于即將到來的難民潮。
當初做這個計劃時,劉禹就已經留出了余量,在瓊海上半部的瓊山、文昌、澄邁、臨高、宜倫五個縣,預計安置五百萬左右,這個量已經是考慮到了廣東路可能的逃亡百姓,可沒想到,難民潮最遠是從兩浙開始的,竟然這么幾千里地走了過來。
只能說,計劃沒有變化快啊。
“......現在看來,擴大安置計劃已是勢在必行,臨宜公路修通之后,臨高港改為第二接納點,讓從廣州那邊過來的海船,盡量過去靠岸,相應的接待事宜也要做在前面,人員就從這里面抽,除了排期、登記,衛生防疫也要做好,帳子多預備一些,布匹不夠,我來想法子。”劉禹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可說出來的話,卻有些急促。
陳允平等人看著那張瓊海詳圖,上面已經按著建設規劃,進行了細致地勘探,每一條新設的街道,每一幢新建成的大樓,都標注得清清楚楚,而這樣的圖,每個月都會換新,即使更新得如此頻繁,依然趕不上瓊州目前的發展,就說眼下,馬上又得推翻重做。
“下官倒是覺得,咱們之前的計劃,無需改動過大。”胡幼黃指著澄邁縣那一片說道:“就以這澄邁來說,原來的安置計劃是二十余萬戶,七十余萬口,如此,就要在縣里建起四千幢以上的樓子,平均下來,并沒有多少余量,還要為商貿、廣場、道路、行政等等設施留出用地,已經是滿滿當當了,這突然一下子,要增加三十萬的安置計劃,勢必打亂之前的所有布置,時間上和人手上都有所不及。”
“你的意思是?”劉禹摸著下頜,心里一動。
“如今瓊山人口已近飽和,文昌與澄邁相同,就算加上臨高、宜倫兩地,大概還有一百到一百五十萬的余量,這個量眼下看遠遠不夠,下官想,與其摳摳索索,不如大干一場,將第二期工程提前實施,既解決了安置問題,又增加了作工,豈不是兩便。”
劉禹明白了,胡幼黃所指的二期工程,就是這五個縣的延伸,從宜倫到昌化、感恩,從文昌到樂會,依然是環島而建。
一直以來,瓊州的建設都是從修路開始,瓊山通往臨高、文昌兩地的公路,已經完成了雙向十車道的修建,堪比后世高速路,它的最后一段,臨高到宜倫的三號線,也會在近期開工,同時開始了兩地的百姓居民樓建設,因為只有路修通了,那些海量的建筑材料,才能運過去。
胡幼黃的意思就是加大這段公路建設,一直把它修過去,劉禹并不是想不到這一點,而是有心無力,他現在每天的工作除了教學,就是搬運,一次兩、三百噸的物資,對于數百萬人的建設來說,已經是捉襟見肘了,很多東西,比如說水泥的取料、煅燒都在實驗中,只等確定合適的位置就會開工,而鋼鐵廠,一時半會是建不起來的,再說了也沒有后世成本那么低,質量那么好。
降低工程標準?他第一時間就在心里否定了,這里可是個海島,每年都有臺風過境,萬一倒了樓死了人,就是得不償失的。
穿越進入了新階段,應該有所突破才行啊。
“君衡,你以為呢?”劉禹沒有馬上決定,而是先看了一眼陳允平。
不得不說,事情做得多了,就會鍛煉人,如今的陳允平,只怕已經很久沒有填詞賦詩了,完全變成了一個能吏干員,就連行為動作,都頗有幾分官僚氣。
他用手指敲了敲了地圖的邊緣,那里正是廣西路的邊界線:“下官在想,少保這一趟回去,百姓過海的速度只怕比咱們想像的還要快,從廣州過來,不算太遠,但也不近,這條路上,幾乎沒有人煙,咱們是不是還要派人接應一下?”
這的確是個問題,從廣州到海峽對面,中途要經過肇慶府、德慶府、高州、化州、雷州,其中后三個州都屬于廣西路,如今已經沒了人煙,在這種地方行走,一路上連個接濟都沒有,想想那種情形,劉禹就渾身一寒。
“從廣州到徐聞,一千多里路,君衡所慮甚是,這樣吧,廣東路內不歸咱們管,出了路境,就是高州的電白縣,讓船家辛苦一下,把渡海之處,放到那一帶,百姓們少走些路,咱們也能少擔些干系。”
劉禹的話讓兩人思索了一會兒,這等于說,他們將到兩路交界之處去接人,平白增加了海上的路程,其中的風險也是可以想見的。
但是比起在沒有人煙的地方走陸路,孰輕孰重還真是不好判斷,最關鍵的一點,這樣一來,渡海的效率就大打了折扣,一邊是瓊州海峽,一邊是跨越整個雷州灣,只怕那些船東,都興致不會高。
事情說到這里,劉禹抬起頭看了看一直沒有說過話的李十一,后者很肯定地一點頭:“那一帶沒有韃子偵騎活動。”
這就是堅壁清理的好處,沒有人煙,韃子想搶個村子都搶不到,還要面對不知道躲在哪里的敵人,在野地里轉了幾天之后,只能撤了回去,現在廣西路境內,只怕沒有多少敵人了。
當然了,安南與廣西也就是一山之隔,抬抬腳就過去了,沒有哪個百姓敢獨自回鄉,這也是劉禹留著他們的原因。
“那就做出決定吧,由州里出公告,凡是愿意去高州境內接人的,工分一律翻倍,人家冒了風險,咱們也不能虧待,那邊的百姓最好都留在高州,太過分散了,沒有多余的精力兼顧。”
劉禹一錘定音,兩人知道這就是最后的決定了,都是恭身領命,困難當然是有的,可用的人手不足,還要抽調那么多人去對面,陳允平的腦子里,已經急速地轉開了,想想哪里不太緊要,先抽出人來再說。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外面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氣喘不止地指著外面。
“撫帥、府君,船......船隊到了。”
陳允平和胡幼黃都認得此人,是瓊州港主持接待和登記工作的司戶參軍,平素所見的來船何只千艘,從來沒有這么大驚小怪過,只有劉禹的臉色一喜,接著就是一變。
他的救兵總算是到了,可麻煩也來了。
不能怪人家少見多怪,一支百十來艘海船的船隊,在如今的瓊州還真是算不上什么,哪怕他全都是五百料以上的大舟,哪怕他的座船上掛著“沿海制置司”的旗號,能管到咱們瓊州嗎?還真不能夠。
可從上面下來的,全都是妙齡女子,一個個還怪好看的,那就難怪人家失態了,要說這瓊州的女子不算少吧,數百萬人,怎么也得有幾十萬這號的,可架不住人家是一次性到來的啊,沒見著,負責登記的書吏們眼睛都直了,說話都不利落了,更有甚者,稍稍面嫩些的,眼睛都抬不起來,唯恐唐突了佳人。
于是乎,這些連官家、圣人都見識過的女子,無不是掩嘴而笑,一邊睜著漂亮的眼睛打量著四周的奇景,一邊逗逗這些有心無膽的書生,倒是將旅途的勞累,離鄉的愁緒,都沖淡了幾分。
這樣的情景,不要說這些書吏了,就連匆匆趕來的郡夫人,也一時間愣在了那里,以至于,當一個中年的婦人向她致了一個標準的宮中禮儀時,半晌都沒有反應過來。
“見過郡夫人。”璟娘只覺得此人甚是眼熟,卻直到人家開了口,才猛然想起來,趕緊上前扶了一把。
“折煞我了,尚宮,快快請起。”
婦人順勢站起,目光不易察覺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頓時就是一怔,這位郡夫人,不但沒有穿上大裝,而且一身素服,鬢間插著一朵小小的白花,就連首飾也都是清淡素雅的。
“夫人這是......”
“圣人之事,我已經知道了,請節哀。”
突然聽到句話,穩重如她,也忍不住紅了眼,這么久以來的哀思,全都涌上了心頭,在宮中雪中送炭的是萬中無一,落井下石者比比皆是,能記著一個死者的恩情,就算圣人生前,沒有看走眼,她的心一下子安定了許多。
“尚宮......”
“郡夫人。”婦人出言打斷了她的話:“我和這些人一樣,都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兒,能得郎君和你的庇佑,已經足感盛情了,尚宮什么的,再也休提,若是郡夫人不棄,我姓容。”
璟娘不再堅持,微笑著說道:“那我便叫你一聲嬤嬤,當日在宮中,承蒙關照,你當得起。”
婦人點點頭:“郎君想必已有安排,不拘是什么,能讓她們有個安身之處,就是做些活,也是使得的,左右她們在宮里,也不是吃閑飯,你看呢?”
婦人的語氣轉換有些生硬,似乎還不太適應這種商量的口吻,往日里,就算是宮里的妃子,在她眼里也是氣指頤使得多,何嘗這么低三下四地求過人。
璟娘拍拍她的手,轉頭叫過一個人:“這是府中的管事,喚作‘聽潮’,今日就請大伙委屈一下,先在各處安置,洗洗塵用些吃食,具體以后做什么,在哪里住下,明日再說。”
婦人看著這個笑語吟吟的女子,和當初第一次進慈元殿時的那種拘謹,已經大相徑庭,言語雖然平和細致,其中的意思卻是不容置疑的,她趕緊笑著回應。
“那趕情好,就有勞這位小娘子了。”
聽潮也笑著朝她一蹲身:“不敢當嬤嬤的謝,所有登記完了的姐姐們,請隨婢子來吧。”
具體的事情,璟娘當然不會去管,她站在碼頭上,看著絡繹不絕下船來的女孩們,心里泛起一陣古怪,沒想到,夫君所說的那個數目,還真不是夸張啊。
有了她們兩人在此,這些出自宮中的女子,縱然有些脾氣的,也不得不乖乖收斂起來,一千多人的隊伍,足足用了一個時辰才登記完,這還是臨時增加了人手的結果。
可是讓璟娘沒想到的是,自已的母親卻不在其中。
“越國夫人同少保一塊兒,在廣州便下了船。”婦人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出言解釋了一句。
璟娘心中不由得五味雜陳,父親過門不見,母親干脆連來都不來了,這是要斷絕一切的結果么?一時間只覺得空落落地,渾沒注意到,一個白影飄然而至。
“奴家顧氏,見過郡夫人。”
聽到聲音,她猛地抬起頭,帷帽后頭,那雙眼睛給人以熟悉的感覺,動聽的聲音,更是過耳難忘。
這位被夫君特意交待過的“小姐姐”,就是自己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宮中供奉?
沒等她的思緒轉回來,一個小小的身子從白影后跳出來,抓著她的手連連晃動。
“十三姐兒,咱們又見面了。”
這一下,璟娘徹底凌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