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步履輕快地走入大明殿,驀得發現殿內黑沉沉得連燈都沒有點,不光如此,人影也不見半個,就在他疑惑地想轉身出去的那一刻,一個渾厚的聲音從背后響起來。
“進來陪我坐坐。”
一直走到大殿的最前方,真金才發現了一個坐在臺階上的身影,他的阿瓦、全蒙古人的大汗、中原的征服者、漢人的君主、被尊稱為“薛禪汗”的忽必烈,穿著一身最普通的衣服,拿著一條馬鞭,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從你生出來的那一天開始,那個位子就是你的。”忽必烈拍拍邊上讓他坐下,拿鞭子指著后頭說了一句,剛剛挨著他坐下的真金下意識地順著那個方向一看,就驚得想要跳起來,可是肩膀上被一股大力壓著,怎么也動彈不得。
“別學漢人那一套,鐵木真的子孫,要有雄鷹的一樣的志向,你不坐難道讓海都那個混蛋坐上去?”忽必烈笑罵了一句,將兒子按住,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拖雷,如果是在草原上,只怕這時候自己的腦袋上已經著了一鞭了。
“我的祖父成吉思汗,是他將一盤散沙的蒙古人集合起來,變成了這世上最強大的一股力量,是他激發蒙古人身體中的血性,將我們的征服帶到四方。”忽必烈陷入了自言自語中。
“我的叔父窩闊臺,將這股力量發揮到了極致,攻滅了我們最大的對手金人,滅亡了西夏、吐蕃,打通了西域,蒙古人的鐵蹄邁向了極西之地,讓我們知道了那里還有無數的人口、財富、土地。”
“我的兄長蒙哥,他的成就雖然小一些,仍然征服了波斯、大理,就連自己都死在了征服的道路上。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下來。
“真金,你的阿瓦呢?他做了什么,從中統元年算起,已經十五年了,這個國家的疆土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你告訴我,如果我現在死了,有什么臉面被人稱頌?有什么臉面去見這些偉大的汗王。”
真金感到,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仍然是那樣地有力,激動之余發出來的力道,幾乎讓他疼得難以忍受,但是一想到阿瓦剛才的那番話,他只能硬生生地咬牙忍了下來,好在沒有多久,那只手就松開了,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我已經六十歲了,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受到長生天的召喚,所以,就算是死,偉大的忽必烈也只能死在征戰的道路上。”真金沒有開口,阿瓦的那雙眼睛一點都不像他自稱的那么老弱,反而閃著狼一般的精光。
“這里的一切,你的額吉、兄弟姐妹、部落子民、腳下的大都城、還有連接它的土地,就全要壓在你的肩上了,好好去做,讓所有人看一看,你是一個真正的蒙古汗王。”
“讓兒臣去吧,我一定會像先人們那樣,將宋人的土地、名冊獻到你的腳下。”真金站起身又匍匐了下去,這一回,忽必烈沒有制止他,而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發辮,同小時候相比,滿頭的發辮已經粗壯了許多,可是在他心目中,依然是那個乖巧、聰明的孩子。
“那是我的功勛,誰也無法從我手里搶去,你也不能,真金。”說到這里,他的口氣放緩了一些,甚至透出了一絲無奈,“這不是監軍,他們像巖石一樣頑強、像豺狼一樣兇狠、像狐貍一樣狡詐,就連伯顏都失敗了,你就更不行。
抬起頭來的真金看到的是一股強大的戰斗意志,這種意志他只在十五年前見到過,那一年阿里不哥搶先占據了和林,得到了大多數蒙古宗王的擁戴,阿瓦當時出征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神情,而眼下他知道自己說什么都沒用了。
“可是......”
“明天你就坐到那個位子上去,我會給你留下一半的怯薛,以及大部分的朝臣,依靠他們,你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麻煩。”忽必烈第一次露出了不是很肯定的語氣。
“阿瓦是說?”
忽必烈沒有回答他,只是點了點頭,有些事情全都說破了,對他的成長不是好事,而且這種擔心有多大的可能性會變成現實?誰都說不清楚,既然如此,又何必杞人憂天呢。
忽必烈從來都不是個賭徒,否則也不會拖到現在才進兵,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以眾擊寡、雷霆萬鈞之勢壓服對方,才是他所追求的效果,為此哪怕用上傾國之力也在所不惜,原因正像他所說的,自己已經六十歲了,而他之前所舉的例子中,沒有一個人活到了七十歲,這難道是家族的宿命?
“遼東怎么辦?”真金已經從勝利的喜悅和對父汗親征的擔憂中解脫出來,開始以一個執政者的角度審視這個國家,這才發現有著數不清的問題要去解決。
“以乃顏等人的故地為中心,成立遼陽行中書省,阿塔海就地轉任行省右丞,將俘獲的部民內遷,充實遼東一帶,他帶去的人暫時不要回來,至少呆上三個月,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我已經站在宋人的都城里了。”
“西北那邊,伯顏不主動求援,你就不要有任何動作,更不能干涉他的作戰。你要注意的是漠北方向,多交好那一帶的宗王,只要那里不起亂子,別的地方就鬧不起來,等到我解決了宋人,再讓他們嘗一嘗背叛的后果,不過那時候,阿瓦可能跑不動了,你自己去對付吧。”
回到具體的戰略上,忽必烈顯示出了游刃有余的信心,這股信心也讓真金踏實下來。不管怎么說現在的汗國還是處于蒸蒸日上,一旦解決了南方那個強大的鄰國,這世上就沒有什么能阻擋蒙古人的鐵蹄了,想到這里,真金不由得熱血沸騰,甚至有些期盼那一天的到來。
“漢人的那一套你懂得更多,我沒有什么可教的,只有一點要提醒你,對付漢人,要么是德望,要么就是恐懼。”
“兒臣記下了,阿瓦預備何時出發?”真金起身朝他行了一個漢禮,忽必烈皺了皺眉頭,什么也沒說。
“明天。”
“明天?”
真金被他的話驚到了,自己才剛剛從遼東返回,還沒有來得及匯報一下軍情,突然就被賦予了如此重要的責任。可是阿瓦已經快要走出大殿了,他心里的疑問也好、驚詫也罷都只能咽回了肚子里,勸諫的話說不出口,拒絕的話更是無法啟齒,真金突然間感到了一絲惶恐,毫無由來卻又真實無比。
“你阿瓦像你這個年紀,已經身經百戰了,讓他去吧,管理好這里的一切,等著他回來,像他證明你不愧是他最出色的兒子,就是他最大的欣慰。”真金一回頭就看到了額吉關切的目光,他用力地點點頭,如同所有希望在父母心目中有所表現的孩子一樣。
第二日清晨,大都城是被一聲接一聲的號角驚醒的,早起的百姓突然間發現,全城各坊外的主干道上,多了許多當差的衙役和巡城的漢軍。他們站在街道的兩旁,封住了各個出入口,百姓們只能在他們的身后,不能越眾而出哪怕去到對面。
號角聲還沒有停下,大都城中由北向南的街道上就出現了軍士的身影,這些人是從北邊的城門入的城,而他們行進的方向,則是南邊的幾座城門。無數的身影在晨曦中忽隱忽現,一種怪異的聲音漸漸漫延開來,那是生牛皮制成的靴子踏在不太平整的石板路上,所帶出的聲響,這種聲響從四面八方開始匯集,一直到那座雄偉的漢人制式的城樓之下。
順承門,這個由大都通往南下的主要出口,此刻已經被皮帽雕裘的蒙古武士所接管,守城千戶帶著包括那位吳百戶在內的所有漢軍,變成了站街維持秩序的一份子,他們執槍謹立著,連頭都不敢抬起,因為城樓之上,傲然挺立的就是這座城市的主人,即將踏上征程的大汗!
“肅立,噤聲。”到達城樓下的隊伍剛剛停下腳步,一連串的命令就從前隊一個接一個地往后傳,等到所有的街道上站滿了頂盔貫甲手執刀槍的軍士,從忽必烈的角度看下去,整個大都城變成了黑白相間的海洋。看著下面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向他射出的敬畏眼神,忽必烈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驕傲,這是他的戰士,他的力量,這股力量足以席卷天下,勢不可擋!
“我......忽必烈,你們的大汗!”他微笑著一邊大聲呼喊,一邊將漢臣擬就的稿子揉做了一團,上面的辭句太文藝了,根本不符合此刻的心境,“將帶著你們,去征服......”
忽必烈的雙手攀著墻垛,上身微微前傾,用盡了最大的力氣,將聲音從胸腔里擠出,化作一聲長嘯,飛上了大都城的天空,隨著北風吹散開去,落入每一個興奮不已的、熱血沸騰的、年青的軍士耳中。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