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娘子走出宮的時候,精神已經有些恍惚了,就連她帶著的小男孩都受到了感染,被阿娘牽在手里,眼睛時不時地就會看上一眼,好像生怕她隨時會倒下似的。
“應娘子,咱家無旨不能出宮,只能送到這里了,若是你急著回去,之前送你來的牛車,咱家可以讓他再過來。若是不急,等到恩賞下來,左右也就一兩天的事,咱家著人在城里尋個客棧先住下,你看可好?”
“多謝關心,我......”應娘子還沒有回過神,突然聽到這些,嚅嚅地正不知道怎么回答,一個人影朝她這里沖過來,將他們嚇了一跳。
“狗蛋娘子,可等到你了,一早我聽他們說你被接進城來,便讓人四處打聽,誰知你們都進了宮,叫我一通好等。”應娘子呆在了那里,黃內侍一臉地愕然,來人是個胖大的婦人,外表像是宮里的女力士,看打扮卻是一身綢緞、滿頭金釵,富貴逼人得無人敢接口。
“你是......指揮家的娘子?”應娘子從記憶的深處挖掘了半天才想了起來,之所以還有印象當然是因為這付尊容,讓人過目難忘。
“可不是嗎,金明是我男人。”金涂氏爽朗地一笑“你說你都到京師了,不住到府上去,等我那口子得了信,還不把我給撕了,哎呦這是狗蛋吧,都長這么大了。”
一喜之下,她又發現了應娘子身旁的小男孩,不由分說地一把抱起來,男孩掙了一下沒掙脫,只能回頭去看阿娘,應娘子看她一臉的喜愛倒像出自內心,于是上前拍拍兒子的手,示意他不用怕。
“怎好打擾貴府,這小子皮著呢,萬一不小心沖撞了,如何擔待得起。”應娘子一臉地局促。
“客氣什么,再等一個人咱們就回家,你可不知道,我就盼著有個小孩子來家里鬧鬧,這不一聽說狗蛋的事,我就上了心,倒底還是把你們母子倆等到了。”金涂氏毫不在意,至于要等什么人,她沒說。
見到有人接應,對方又是個五品的碩人,黃內侍也就放了心,兩個女人一說起話來就沒完,他哪有空在這里耗,見打不上招呼,也就悄然退下了。走進宮門的時候,又碰上了熟人,一見到來人,黃內侍立刻滿臉堆笑,快步上前一把攙住。
“這么快就出來了,圣人沒發火吧,把你叫進去的時候,咱家可真是為你提著心,你說你,干什么不好,去打他,這可怎么得了。
“沒事的,老黃,你有心了。”
借著黃內侍的胳膊,劉禹歇了口氣,從崇政殿走到這里,還要路過危險難測的政事堂,雖然是大白天,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一直到了宮門口還暗自看了看身后,生怕突然沖出一條狗,這個地方以后能不來還是少來吧。
他的身影一出現,就被等候在自家牛車旁邊的聽潮看到了,于是攙扶的活就換了人,看著這個嬌俏的小廝,黃內侍離去的時候,給了他一個不懷好意的壞笑,搞得劉禹心里毛骨悚然,冷不丁地打了個哆嗦。
“等等,扶我過去。”正要登上自家牛車的他突然聽到了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轉頭一看大喜過望。
他走過去的時候,金涂氏正好等到了人,同應娘子一樣也是個穿著一身素服的女子,相互一介紹,這才知道對方的男人就是那畫面中的同伴,氣氛一下子傷感起來,連一向大大咧咧的金涂氏都感同身受地紅了眼。
“嫂嫂。”聽到劉禹的呼喚,金涂氏擦了擦眼睛,一見是他趕緊走了過來,等到走近了發現他身旁的聽潮,臉色立時就變了,胖乎乎的手指差點戳到了他的臉上。
“你......你個小沒良心的。”
劉禹呆呆地看著她指著自己,還沒等想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金涂氏就已經扭頭走掉了,竟然連個招呼都沒打上,原本他還想向那兩個婦人行個禮呢。
“走吧。”
無奈之下他只能先回家去,一路上,都在想著這個心直口快的女子為什么會生氣?自己哪里做錯了。一旁的聽潮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開口去問,兩人就這么沉默著一直到了興慶坊。
“東家,可要進去?”
車廂里的兩個人都愣住了,劉禹是因為聽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而聽潮則是不解一個車夫為什么這么問,她掀開車簾子一看外頭,這才到坊門口,離府上還有一段距離呢,柳眉一下子就豎了起來。
“莫聲張,扶我下去。”眼見她要發作,劉禹趕緊抓住她的手說道,聽潮雖然不明所以,仍然順從地照著他的話去做,在她的幫助下,劉禹先下了地,轉過頭拍拍她的手。
“留在上面,等我一會兒。”
安撫住了大丫環,他自行走向車頭,未及近身,一個身影從駕駛的位子跳下來,掀開竹笠露出了那張已經有些圓胖的臉,驚喜的表情溢于言表,一個大步將他扶在了當地。
“侍制無恙么,弟兄們可是急壞了。”
“還行,就是腿不太利索,你這是搞什么鬼?”
李十一知道這里不是談話的地方,朝他使了個眼色,劉禹明白了他的意思,先命人將車子牽回去,順便讓聽潮告訴自家娘子一聲,以免她擔心,然后便在李十一的攙扶下,進了臨街的一家酒肆,尋了個僻靜的位子坐下。
“你見過孟郎中了?”
之前劉禹就有些不解,孟之縉好端端地為什么突然給他解圍,還配合得天衣無縫,兩人事先根本就沒有通過氣,見李十一點點頭,自然明白了這一切都是他的手腳,當然這是好事情。
“那份名單上的人,有多少可用的?”
“十不存一。”李十一搖搖頭,拿出一張紙遞給他,接著說道:“有異心者七人,燕山路二人,其中就包括派得最遠的那位許提勾,河北路一人,是個副手,主官雖無所動,但已不可信,京東路二人,京西路二人,都已被某處置。經查驗,仍有意為國效勞者只有四人,皆有家小,用處不會很大。”
劉禹拿著一個盅子在手里把玩,李十一的消息不出意料,甚至還超過了他的預計,要知道,這是一個沒有國家和民族概念的時空,所謂的忠心只存在于意念中,居然還有人能堅持幾十年不變,他心中涌起的不是悲哀和灰心,而是滿滿的敬意。
不得不說,無論是忠心還是叛變的,這些人都為他的歸來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孟之縉的話里沒有夸大其辭,死的那些人雖然原因各異,但都是為了這件事。劉禹看著桌上的那張紙,就是之前孟之縉交與他,他又轉給了李十一的那張,上面已經面目全非了,大部分的名字上都打上了x,只有寥寥無幾的數人被橫線重點標出來。
“孟郎中那里也有一份。”李十一補充了一句,這么驗證一下,可以防止將來被韃子利用,現在這個隱患消除了,多少也是一件好事,可是劉禹很清楚,這上面的的一個小小的x,可能就是數條性命,生命的輕失是他最無法接受的一件事,哪怕有著正當的理由。
“你守在宮門處,是怕本官有失?”劉禹突然想到了什么。
“東家得罪了那人,屬下們不得不防,他可是心狠手辣,連韓帥都著了道,要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看得出來,韓震這個三衙主官對他們這些出身御營禁軍的普通軍士還是很有影響力的,都死了這么久,被定義為‘逆賊’了,這家伙還一口一個韓帥,劉禹吃驚的倒不是這個,而是對方后面的話。
干掉陳宜中?劉禹從來沒有這么想過,就沖著這人最后沒有投敵,在一干臣子里頭也算得上出類拔萃了,宰了他讓留夢炎主政?臨安城只怕降得更快,這對自己有什么好處。他搖搖頭制止了對方的膽大妄為,不到萬不得已,任何極端的方式,他都希望對準的是敵人。
“命人盯著他就可以了,有了動靜再說,大都那邊有什么消息么?”小心無大錯,李十一的顧慮還是對的,劉禹并不敢完全放心。
“囑咐過了,有什么風吹草動都會傳回來,昨日接到的消息是韃子在遼東打了個勝仗,乃顏所部下落不明。”
“乃顏沒死?”
劉禹詫異不已,記得歷史上他是被忽必烈直接干掉的啊,死得還很慘,不過這樣一來,事情就會變得有趣多了,李十一不知道東家為什么這么高興,乃顏一敗,不就說明韃子南下在即嗎?
“想辦法找到他,盡量為他提供一些幫助,等到適當的時候,他會是一顆很有用的棋子。”
“近日本官有可能會外放,到時候就不用在這里虛耗了。”既然是心腹,劉禹也不介意提前透露給他。
“可有去處?”李十一果然喜形于色,像他們這種人,出生入死是尋常事,安逸下來反而不習慣,要不是為了劉禹的安全,哪里會愿意呆在這種地方。
“還未定,也許是廣東,也許是......淮東。”
事情沒有結果之前劉禹也不敢打保票,廣東路是岳丈大人在運作,淮東路則是最后一步棋,李庭芝遲遲沒有薦人,存的什么心思已經昭然若揭了。不過劉禹并不想到那里去,因為掣肘之處太多了,他不想同后者產生什么沖突。
臨出門的時候,劉禹總覺得有什么事情忘了問,可是直到被李十一扶到自己的府門前,不動聲色地悄然而去,他都沒有想起來。步履輕快地進了后院,聽潮剛剛從主房里退出來,兩人沒有發生身體接觸,后者幾不可查地朝后一指,示意娘子正在屋里等他。
“怎的起來了,太醫不是說了這月多休息,不可勞累。”推門進屋,掀開里間的簾子,一張如花的笑靨出現在眼前,看到夫君的那一刻,璟娘扔下了手中的筆,直接撲進了他的懷里。
“覺得精神好了些便想著起來走走,太醫說過不妨事的。”
劉禹能感覺到,為了照顧他的傷情,小妻子并沒有將身體完全壓在他的身上,而是攬著他的腰,試圖用力扶著他朝里頭走,當然因為病弱她的力氣幾乎感覺不到,仍是讓劉禹感佩莫名,兩個生病的人就像是在相互扶持,慢慢地挨到了床邊坐下。
“夫君面有喜色,可是得了賞?”
“原本是有的,沒準還能給你掙個夫人回來,可是被我一拳給打沒了,這下不光沒了賞,只怕還有罰,若是被朝廷發配到邊塞,娘子可愿相陪?”璟娘的身上帶著沐浴過后的清香,頭發濕漉漉地有些粘手,劉禹一邊用手指絞著玩,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著話。
“那是自然,夫君還會打人?奴不信。”璟娘顯然關注錯了重點。
于是,劉禹便將今天發生的事與她講述了一遍,那些波瀾起伏之處聽得小妻子目瞪口呆,一直說到怒揍陳宜中,更是緊張地抱住他,好像生怕他被人報復。
“......當時也不知怎的了,一看到他,就想起你受的委屈,忍不住就出了手,不過這回真是痛快,可算為你報仇了。”
“夫君無恙,奴便不委屈,打了當朝相公,可有關礙處?報仇......報仇......”璟娘不住地念叨著,臉色越來越白,聲音也越來越大,抓著自己的那雙手越來越用力。
“莫擔心,此事已經了結了,璟娘......璟娘......你怎么了?”
開始還以為妻子是憂心會招來報復,等到劉禹發覺倚著自己的小身子在不停地發抖,再看看她的臉色,頓時就知道不妥了,他趕緊將人抱到床上去,轉身打算去叫人請太醫,還沒挪動步子,手臂被人一把抓住,回過頭,妻子的那張小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夫君,雉姐兒......救救雉姐兒!”劉禹的腦子轟地一聲響,就像一個雷在里頭炸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