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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戰斗(五)

  一輛牛車被人拉著駛近了和寧門,青布的車幃沒有完全封死,后廂的車板子上坐著一個小男孩,梳著朝天辮、穿著件土布褡子,雖然很舊但是并不臟,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四下打量,就像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頂點小說,

  “娘子,到了。”牛車停在宮墻之外,在前頭牽著牛的居然是個膀大腰粗的軍漢,他將車子打橫,朝著車廂說了一句。

  “狗蛋,扶阿娘一把。”

  “哎!”

  小男孩爽脆地應了一聲,一下子從車板子上跳下來,然后伸出手,從車廂里露出是一張憔悴的面容,她一手撐著車廂壁,一手握著小孩,小心翼翼地抬腳、落地,一直到站起身,看著四周的紅墻碧瓦,都有些不敢相信的樣子。

  女子的年齡不大,生得也是平常,面色一看就是田間地頭做慣的,頭上簡單得用木釵子扎了一個髻子,鬢上戴著一朵白花,身上披著白色的粗布衣衫,眼神膽怯得不敢多看,就那么原地抱著小男孩,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什么。

  “應都頭的娘子到了嗎?”一個略顯得有些尖利的嗓音很突兀地響起來,牽車的軍漢快步上前,朝來人一抱拳。

  “到了。”他指了指后面的兩人。

  “奴的夫家正是應三,不知喚我們來,為了何事?”女子抬頭打量了一下來人,面白無須、穿著明晃晃的袍服,一看就是貴人,神情更是怯了幾分,聲音細若蚊吟,不認真聽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到了就好,快跟咱家走,可就等著你一人了。”胖胖的黃內侍臉上有些焦急,但是一看對方的神色,反而耐心地解釋了一句,“放心吧,是圣人親自下的旨,好事,大好事。”

  也不知道這位應娘子聽懂了沒有,反正已經被帶到這里來了,自然是別人怎么說她就怎么做,但既然人家說是圣人相請,那多半也不會壞到哪里去,她輕輕‘嗯’了一聲,便牽著小男孩跟在了后頭。前面帶路的內侍看樣子有些急,她不得不隨之加快了腳步,被她拉著的男孩瞪大了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亭臺樓閣、奇花異草,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興奮得哇哇直叫,前頭帶路的內侍眉頭直皺,可是什么也沒說。

  “這里是官家寢殿,娘子一會兒進去了稍稍留意些,莫讓小哥兒亂跑。”到了崇政殿外,黃內侍將她們母子領到偏殿,進門之前特意囑咐了一句,嚇得女子趕緊一把抓過孩子,作勢欲打,這才讓小男孩消停下來。

  其實黃內侍是夸大其辭,官家現在根本不住這里,后殿大部分時候都是空著的,此刻就是那一小部分的特殊時間。應娘子被領進去的時候,赫然發現里頭已經站了許多人,讓她安心的是,所有的人同她一樣都是婦人,而讓她不解的是,所有的人同她一樣,都是身著素服,頭戴白花!

  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又是同樣的境遇,自然很容易就能聊到一塊兒,在與這里的婦人寒喧的同時,應娘子悄然打量了一下這間偏殿。里面的陳設已經被人搬空了,四周除了廊柱就是畫壁,奇怪的是一群禁軍服色的男子正在爬上爬下,他們牽著一種細細的黑線,在兩邊擺上了半人多高的木頭箱子,而兩個箱子當中,一塊銀灰色的大布被繩子吊了起來,那塊布非常大,足足蓋住了當中的畫壁。

  這些婦人不知道的是,就在一墻之隔的正殿上,站著上百名男子,年幼的官家一臉好奇地坐在當中,御座下并立著兩名男子,身量差不多高,就連年紀看上去差得也不多,可是那絲毫不讓的氣勢,無不顯示了殿內緊張的氣氛。

  “劉子青,你還要拖到何時?”

  “急什么,元人一時半會兒又不會跑。”

  “本相沒功夫跟你在這兒耗,多少大事就被你這么耽擱了。”

  “再大的事,抵得過將劉某打入十八層地獄,再踩上兩腳?都當了宰相了,怎么盡漲脾氣不長氣量呢。”

  “你......”

  兩個人面不改色地玩著唇斗,聲音小得只有他們聽得見,就在陳宜中耐心快要耗盡之時,一個內侍從側門跑了進來,隔著簾子向里頭的太皇太后稟報了一句什么話,然后就聽到簾子后頭傳出一個聲音。

  “劉禹,你要的人老身幫你請來了,可以開始了么?”

  “謝圣人。”劉禹轉身一拱手,看都沒看身旁的人一眼,面對朝臣朗聲說道:“適才諸公要下官交待事情的來龍去脈,劉某這就如爾等所愿,不過偏殿太小,容不下這里所有的人,依下官的意思,諸位不妨推舉出德高望重之人做為代表,前往那里一看便之。”

  “故弄玄虛,本相就看看,你在搞什么鬼?”

  陳宜中夷然不懼,他不相信,換了一個地方,少了一些人,事情就會被顛倒過來,不是推舉么?兩個相公、兩個執政、六部幾個堂官、臺諫的幾個主官,再加上一些自告奮勇者,一共湊出了三十多人,陳宜中很滿意其中的構成,除了自己和留夢炎的人,只有幾個是中立者,而其中唯一算得上劉禹的好友的,便是孟之縉,區區一個兵部職方司郎中,還沒有放在他的眼里。

  步入后殿的時候,劉禹走在最后一個,三十多人加上原本的十四個婦人、幾個孩童,一下子就將這不大的殿堂站滿了。好在內侍們早有準備,用一道屏風將兩邊分隔開來,太皇太后謝氏自然去了婦人的那一邊,至于男子這邊,陳宜中、留夢炎等人圍作一圈,以一付看好戲的心態聊著天,只是在視線看到那塊巨大的幕布時,陳宜中的眼睛才微微收縮了一下。

  豐樂樓的傳聞他豈會不知,那些會動的畫是如何造出來的,他不感興趣,左右不過是一些惑人的手段罷了,如今這里站的可不是那些唯利是圖的商賈,他自認為,無論怎樣的圖畫,都無法打動這些人的心,既然如此,就讓此子死得心服口服吧。

  人員到齊,設備就位,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劉禹當仁不讓地走上前頭,從一名禁軍的手里接過一個長方形的條狀物,他的身后就那塊巨大的幕布,而正對面的上方,從大梁上吊下來的一個方盒子被幾根繩子固定在半空中,沿著墻角布置的黑線幾乎很難讓人察覺,手下們的功夫還沒有忘記。

  “圣人、諸位,開始之前某要提醒大伙,不管接下來看到什么,都不過是過往云煙,有疑問請看完后再提出,受不住的可從側面離開,子不語怪力亂神,切記切記。”

  在圣人和幾個相公點頭之后,劉禹伸手在那個長條物上按了幾個,一束白光從吊在空中的方盒子里射出,透過他的身體打在背后的幕布上。饒是有所準備,這一變化還是引起了幾聲驚呼,更多的人則是目瞪口呆,因為他們眼睜睜地看到那塊幕布上出現了圖像,巨大的、逼真的、讓人無法直視的圖像!

  夕陽下,殘樓半闕,一人一騎獨立其間,翅帽公服、緋袍玉帶,長長的使節隨風而動,斜陽將他的影子打在腳下,孤獨而又落寞。鏡頭隨著他的視線緩緩向前移動,越過城樓,一條大江如白練般鑲嵌在大地上,寬闊的江面上橫跨著數條浮橋,浮橋上幾列行軍隊伍正在快速通過,隨著鏡頭的拉近,一個又一個軍士的臉出現在畫面上,他們長著與宋人相同的面孔,身著黑甲頭戴鐵盔,叢叢白纓有如飛雪漫天,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悶雷一般地敲擊在觀影者的心中。

  這還不夠,其中一道浮橋上,兩騎并馳的快馬幾乎以相同的步履行進著,馬上的騎士皮帽雕裘、握弓策馬,掛在后面的箭壺隨著馬蹄的節奏抖動著,他們人人都長著一張迵異于宋人的臉,兇狠的目光中透著一股肅殺之氣,讓人看了不寒而栗,鐵騎隆隆就像沖畫而出一般,如果不是看到那個小子挺立在眾人之前,就連陳宜中都生出了奪門而出的念頭,無他,太過真實了!

  “那是襄陽城,韃子大軍在渡漢水。”同知樞密院事吳堅看得心搖神曳,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而他的話正好成為了這個片段的注解。

  陳宜中強抑著心里的震撼,才短短的一刻鐘,他已經感覺到了不妙,無論接下來的畫面是什么,都會給人極為深刻的印象,可是現在能阻止么?如果只是朝臣在這里,當然是可以的,但是那邊還有一幫來歷不明的婦孺,劉子青,你倒底想干什么?

  好在這個片段并不長,劉禹也只不過想讓他們這些人直面一下韃子的大軍而已,說實話,電影無論拍得怎么樣,都離著真實的場景相差太遠,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效果也是不言而喻的,就連他自己都被這個畫面觸動到了。

  接下來的畫面轉到了一座古城中,一個從空中俯瞰的角度打下來的長鏡頭,將觀影的人們帶到了敵國的都城,這里的人都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他們已經情不自禁地為接下來的畫面所期待。

  斜陽如血,元人的宮闕在遠處一閃而過,畫面上出現了一幢兩層的小樓,樓下是一個獨立的院子,院子里十多個紅襖輕甲的軍士神情緊張地戒備著,側身、弓腰、手按刀柄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緊閉的院門,真實的畫面讓觀影者無不感同身受,一個個不由處自主地握緊了拳頭,心中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接下的命運。

  “娘,快看,那是爹爹!”當鏡頭移到第一個軍士的正臉時,屏風另一邊的女人堆里響起了一個稚嫩的童音,女子一手摟著自己的孩子,一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驚動了眼前的畫面,兒子說得沒錯,那就是她日盼夜盼的夫君,兇信傳來時幾度昏厥的心上人,此時離她是那么近,近到伸伸手就能夠到,可是她卻不敢。

  隨著鏡頭的拉動,女人堆里響起了一聲又一聲的驚呼和低泣,陳宜中已經被驚得說不出話來了,看了看一旁的留夢炎,對方也是同樣的表情,可憐他們到現在才知道那幫婦人的身份,居然是犧牲在大都城中的殿直家人,當著圣人的面他們能干什么?千夫所指么。

  “宋人聽著,吾主仁慈,不忍你等慘遭屠戮,只需放下兵器,效忠我朝,無論你等原任何職,均可加官一等,若是能隨我朝大軍南下,所立之功倍加賞賜,吾主決不食言!”

  如果說元人的招降還算在意料之中的話,接下來的畫面就讓人無語了,因為畫面上響起了敲門聲,在征求了院中主官也就是劉禹本人的意見之后,一個軍士從門縫中看了一眼,然后取下門栓打開了少許,一個身影擠了進來,門則被飛快地關上了。

  “呂副使?為何是你。”劉禹的聲音清晰地響了起來。

  “舍人,元人勢大,就憑我等,斷不可能逃脫,依下官所見,不如暫忍一時,先放下兵器吧。”畫面上的人正是呂師孟,陳宜中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也許這就是劉禹能逃脫的原因。

  “和議之事他們怎么說?”

  “哎呀我的中書,哪還有什么和議,元人的大軍已經枕戈待旦,就連檄文都已經擬好了,你不信?下官背幾句給你聽‘襄陽既降之后,冀宋悔禍,或起令圖,而乃執迷,罔有悛心,所以問罪之師,有不能已者。今遣汝等,水陸并進,布告遐邇,使咸知之。無辜之民,初無預焉,將士毋得妄加殺掠。有去逆效順,別立奇功者,驗等第遷賞。其或固拒不從及逆敵者,俘戮何疑......’”

  “夠了!某既為使臣,不能成功,只可死國,要某背主棄義,擇人而事,做不到,爾等以為如何?”劉禹一聲怒喝,打斷了他的話,接著用沉痛地語氣說道。

  “吾等愿隨使君去死!”

  鏗鏘有力的口號響了起來,不過十四個人,卻有著一股攝人心肺的力量,陳宜中看著眼前的一切,腦子里已經是一片空白,除非他能指出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真實地無比的話語,早已經超出了他的想像,拿什么去駁斥?

  接下來果然不出所料,意圖降敵的呂師孟被當場斬殺,宋人們將他的尸體拖上二樓,在房間里堆滿了引火之物,所有的燈油都被集中起來,就在這時,劉禹被一個身影拉到了一旁,鏡頭沒有直接給出他的正臉,而聲音卻讓人一下子就聽了出來。

  “一層里間有個密室,直通后面的大街,舍人將身上的衣物印信盡數脫下,穿到那個人身上,你去密室中躲著,某會著人點了這樓,樓一塌,那密室入口也就尋不見了,待元人松懈了你再出來,想法子偷出城去,如此或可保下一條性命。”

  “不行,某豈能獨活,要死一起死,要走一起走。”劉禹一臉地堅決。

  “里頭只能藏下一個人!我等盡皆死在此處,何人回去報與朝廷知曉?還有我那可憐的妻兒,你活著就能幫某帶句話與她,‘楊磊此生對不住她了,來世定然做牛做馬,相報一生。’”

  “夫君!”

  一個女子從人堆里沖出來,哭喊著撲到了畫面上,可是任她怎么叫喊,上面的人都毫無所動,就在這時,鏡頭給了楊磊一個特寫,那剛毅的表情、不舍的眼神,就連劉禹本人看了都熱淚盈眶。

  “原來如此,楊磊,老身記得他入殿直之時才十六歲,當差二十余年,勤勉有加,如今忠心不屈、身死異國,也算死得其所,來人去將楊娘子扶過來,讓我等看看,他們是如何殺敵的吧。”

  接下來的畫面就同那天的戰斗一般無二了,楊磊讓人點燃了二樓的房間,然后開門詐降,正當元人有所松懈之時,突然發動,十余人有如巨刃一般劈開敵陣。電影不可能完全真實,可是由于鏡頭和剪輯的作用,做出來的效果比親眼所見還要強烈,一時間殿里的所有人都被這一場面震憾了,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是第一次面對真實淋漓的鮮血,怎不叫人心動萬分。

  鏡頭首先拉開了一個完整的畫面,十多點鮮艷的紅色在黑白相間的大海里翻騰起伏,看似被淹沒了,突然間又會出現,兵器撞擊聲和慘叫聲不絕于耳,已經分不出哪一邊的人所發出的了。

  緊接著,鏡頭就給到了每一個人,從生到死的所有過程一覽無余,每當一個人在不屈中倒下時,觀影的女人們就會哭倒一個,而最后的將近十分鐘都留給了楊磊,撲擊、閃躲、挪騰、再起,看著那個渾身浴血的高大身影一步一步地逼近了韃子的主官,所有的觀影者都是熱血沸騰,恨不得在一旁吶喊鼓勁,盡管他們早就知道了結果。

  “問問他,叫什么?”馬上的韃子很年輕,一看就是非富即貴,應聲答話的那人有許多人都見過,就是數月之前還身在臨安城中的元人禮部尚書廉希賢。

  廉希賢走上前來,低下來蹲在地上,看著已經無法動彈的那個高大身體,然后俯身在他耳邊問了一句什么。

  “聽好了,你爺爺姓楊名磊,居官大宋殿前都虞侯,乃是和王七世孫,老令公之后。”楊磊大口地吐著血沫,眼神已經開始渙散,一條手臂不翼而飛,只剩了個血肉模糊的傷口,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哪個令公?”年輕的韃子自己開了口。

  “兩胡山戰胡兒天搖地動......”

  楊磊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畫外的聲音卻突然響了起來,這首配樂是專門請了秦腔老藝人來唱的,同時也是整部片子的結尾曲,當然后面不會有什么演職人員表之類的。

  畫面凝固在這一刻,楊磊的旁邊躺著無數的敵人尸體,其他每一個殿直的情形也是一樣,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這樣的對比是如此地強烈,讓這些觀影者只余下了嘆息的份,陳宜中心里很清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這些都是從何而來?”他聽到自己的質問居然如此地軟弱。

  “下官來說吧。”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過來的孟之縉接過了話頭,他的目光仍然放在放映中的畫面上,“為了今日所見,職方司所轄的燕山路損失了七人,河北路損失四人,他們連這樣的畫面都沒有。”

  陳宜中默然無語,再懷疑下去,只怕就連自己的親信都會倒戈了,畢竟這是大義,容不得置疑,否則就觸碰了最基本的底線。到那時候,所有的中立者都會倒向對方,這股力量并不小,而太皇太后就能明正言順地進行干涉,自己的權威就會成為一個笑話,那樣的結果比失敗還要悲慘。

  “你等有大功于朝,政事堂將酌情討論,恩賞不日即下。”

  艱難地將這句話說出來,陳宜中的眼神一片黯淡,看了看留夢炎也比他好不到哪去,偏殿里哭聲一片,他一刻都不想再呆了,從側道走出殿門,還沒來得及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手臂就被人一把捉住,惱怒之下他不由得勃然變色,等到一轉身。

  “你......”后面的話被他咽了下去,因為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他除之而不得的劉禹。

  “此刻無人,某有一事相詢,還望據實以告。”劉禹放他的手臂,將手伸進了自己的袖子里,就像是取暖一般,陳宜中沒有答話,眼神警惕地看著他。

  “你為何要差人害某的孩兒?”

  說完,不等他回答,猛地伸出手,一個黑乎乎的拳頭朝著對方驚訝不已的臉上擂去,猝不及防的陳宜中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身體向后飛起轟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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